第二天就是小格下葬的日子。
在后世的记载中,雪安城末代展氏城主展挽城,在位整整十年,所值得一提的也不过五件事情。一是雪安936年的刺杀,导致八关老臣一夜之间全部自尽;二是随之而来的三年天灾,雪安城上下颗粒无收;三是雪安945年展挽城最宠爱的侍卫展格被童家童衍南逼死,直接导致了闻苏的有力后盾童家全部下狱,雪安城的局势再一次被扭转;四是展格出殡,展挽城亲自代替孝子摔碎瓦盆,第一公子闻苏和童家嫡长女童筱央执引魂幡,这场葬礼被称作空前绝后的风光大葬;五是雪安945年的腊月廿三,桃夭山灼华台,年尾的冬祭,展挽城补办的十六岁生辰宴上,一场政变彻底结束了展氏的统治。
我裹着兔毛轻裘,站在落瑜山的古木下,抬眼望去,一片花红柳绿,不远处的雪白引魂幡,突兀得让人想要落泪。
一袭雪衣的闻苏和童筱央安安静静地站在陵墓旁边,那些雪安城最优秀的人,都在为他吊唁。
“主上,主上……不好了……”
我拢了拢昨天西门湮城拿来的莲花手炉,抬眼:“慌慌张张做什么?不怕冲撞亡灵吗?”
“是……请主上恕罪,但是,童衍南死了!”来禀报的人满脸的惊恐。
我慢条斯理地低头抚摸手炉上的莲花,笑:“小格下葬,她本就该死。本该用她的血祭奠小格,只怕小格不喜欢,随便扔去乱葬岗吧。”
我抬头看着那人领命远去的背影,突然有些倦怠。
他真的动手了。也罢,本就不是什么值得相信的人。
“桃夭山那边还没有派人过来吗?”我转头问身边的侍从。
被点到的人受宠若惊般惶恐地回话:“您是说紫小公子入狱的事情吗?紫家那边……”
我不耐烦地打断了那人接下来的话:“本城主是在问你紫家有无人来吊唁展大人。”
“没……没有。”
我抑郁地摆摆手:“你们都退下吧,告诉闻公子,让各位大人吊唁完毕就各自回府吧,闻公子和童姑娘处理好事情也先行离开吧。”
我盯着南方,指节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我第一次这样无所适从。莲花手炉里的火星骤然熄灭,浑身上下都冷得发抖起来。
我紧紧闭上双眼,颤抖着半跪在地上。只有这样,我才觉得我还活着。
良久,才有人轻而小心地唤我:“主上,闻公子和各位大人都已经离开了,您……”
我直起身,随手把冷掉的莲花手炉塞进了说话人的手中,说:“快马去请牟姑娘来,其余人山下等候。”
“是。”整整齐齐的脚步声,偌大的落瑜山一下子变得空空落落的。
我跪倒在展格的墓碑前,雪白雪白的轻裘软软地耷拉下来,像温顺的兔子。
我有些得意地看着墓碑,笑:“小格。小格哥哥。还记得当年我这样唤你时你的反应吗?你扑通一声就跪下去了,好几天躲着不敢见我。不过现在好了,我可以随便叫,你有本事再出来跪下啊。”
我缓慢地抚过墓碑上我亲笔写下的“护城将军展格之墓”八个字,唇角的笑极慢地收了起来。
“护城,护城……小格,你不合格哦。我的十六岁生辰礼物你都没送呢,你就离开了我,哪里担得起护城二字啊……”
我缓慢斟了两杯吊唁用的酒,“他远在桃夭山,如今连你的葬礼都不愿意回来;你一剑穿心,长眠在这黄土之中。你离开后,我以为那个人是最后值得相信的人,可事实上呢?小格,这世上除我外彻底没有了姓展的了。”
我闭着眼将两杯酒饮尽,全然忘记了远在比桃夭山更远的南方,有一个血统纯正的展家展殊,正在等我。
一场史无前例的盛大葬礼,终结在了凋颜谷谷主牟凉的锦瑟之中。
雪安城末代城主最宠爱的侍卫,八关乃至雪安城排名第三的青年才俊,终于彻底地消失在了人们的视野之中。
后世的记载当中,对展格被追封的“护城”二字无外乎两种看法。
前者多见于野史,解说自然变得缠绵缱绻起来。“城”指的自然就是末代城主展挽城。展格出任城主贴身侍卫八年之久,最得城主宠爱,因而才会有那场盛大葬礼和护城将军的名号。那传言中城主亲提的护城两个字,是对英年早逝的展格最深的怀念。
后者自然是一般正史所记,“城”指雪安城,展格身居高位,多次为城主出谋划策,出生入死,追封护城将军,以示隆恩。
没有人知道,我要求亲自为小格墓碑写下追封的名号后,立刻就后悔了。
我不知道写什么。
小格跟随我八年,是多少大人羡慕的城主身边的红人。却只有我知道,小格八年以来,无功无过,他十七年的生命当中,从来没能像其他志存高远的才俊一样建功立业。
“护城”,不是深入骨髓的眷恋缱绻,不是名副其实的一生定论,是作为被保护的妹妹与城主,对尽职但无功的侍卫,违心却是唯一能够想出来封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