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东女国一行人的饮食寝居有了俱文珍安排,他们也折腾了一夜要休息,萧云鹤就没想过去再招呼什么了,放开了性子和李晟等人畅饮。一餐酒喝了一两个时辰,直到日当正午时才算罢了。李怀光喝酒最急最凶,醉得不成人形又要胡言乱语了,还嚷嚷的要去西厢院看看那个‘绝色美女’。萧云鹤只好让楚彦将他送了回去。
喝了一些酒,萧云鹤的精神头反而好了许多。这三人里面,他总觉得李跟自己更加投缘,能有些共同话题。于是将他请留了下来,奉上了两杯茶水。
“晟兄。”萧云鹤给了李一个亲热的称呼,让他一时有些受宠若惊了,“想来你也长我二十余岁,本该称你一声‘叔’。你不会介意我这样叫你吧?”
“大人这是说的哪里话?”李晟有些惶惶然说道,“大人在我们这些臣下面前,毫无架子平易近人。能与大人这样的少年英雄做忘年之交,真是李晟平生的福份。只是李惭愧,无德无才,怕是受不起大人这一尊称。”
“晟兄就不必太过谦了。”萧云鹤微笑道,“晟兄的武艺人才,本朝尚无人可出其右。更何况,相对于楚彦与李怀光,你更多了几分谋略和智慧。要说眼下大齐第一名将,非你莫属。”
李晟连忙拱起手来,惶然说道:“如何敢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李决不敢沗居这‘大齐第一名将’。倒是汉王少年英雄文武全才,十分适合这一称号。”
“哈哈!”萧云鹤情不自禁地大笑起来,“好了,你我就不必如此客套,彼此吹嘘了。记得兄第一次与我见面,便是在战场上了?”
“正是。”李也笑了起来,“实不相瞒,之前臣下对汉王的大名早有耳闻。但绝没有想到,汉王还有那一身好武艺。臣下当时,当真是万分惊愕。”
萧云鹤大度笑了一笑,说道:“看来晟兄,也是直言快语地真诚之人。我记得打时打完了仗,你曾经问过我,有一招‘南燕北归’的枪法,我是从哪里学来地,对吗?”
“正是。”一说起这个,李马上来了劲头,眼睛里也是精光奕奕。
萧云鹤微微的笑了一笑,起了身来走到一旁的书房里,拿出一叠纸稿放到了二人坐的矮几前:“晟兄请看。”
李晟猜疑的拿起那本串钉成书了的纸稿,略略翻看了几页,顿时惊讶的叫道:“大人,这是?!……”
“没错。”萧云鹤扬起笑起来。
李晟有些激动起来,紧张的一页页翻看着,喃喃道:“瑰宝、瑰宝啊!这简直是武人毕生难寻的绝世珍宝!这等宝物,大人是如何得到的?”
“一次很偶然的机会。”萧云鹤略自笑了一笑,平静的说道,“其实我所得到的原本,已经有些损毁不堪。晟兄现在所看到的,是我亲自滕写后的翻录。我资质有限,只学了其中一招半式的枪法而已。相信兄这样的绝顶人才,定能将手札里的兵法武艺,全部学到精熟。”
“啊!——”李晟大喜过望,都忍不住惊呼出来,“大人的意思是……要让臣下学习这手札中的兵法武艺?”
萧云鹤呵呵的轻笑起来:“正是。从今天起,这本《药师手札》,就是你的了。”
李晟顿时无比激动,俯下身来给萧云鹤长长的拜了一揖:“多谢大人!臣下一定悉心学习,不负大人重望!”
“行了。不必这么客气。”萧云鹤让他坐起来身来,表情轻松地给二人斟上了茶水,说道,“宝剑赠英雄。晟兄得这一本手札,也是天意使然。”
李晟已经是满心欢喜,将手札像宝贝一样的双手捧着,认真的说道:“想我李晟这一生,酷爱武艺兵法。如今有了这本《药师手札》。我李可以说是毕生夙愿得偿,从此再无遗憾了。”
萧云鹤笑了一笑说道:“李卫公,是百年难得一见地奇才。他的武艺兵法有一部份是学自于娘舅韩擒虎,但更多的是他后来用兵数十年所悟出来的。应地制宜、灵活多变、神出鬼没,才是他兵法的精髓。”
“大人说得是。兵无常势水无常情。能做到灵活多变,已经是最高深最实用的兵法。臣下明白大人地意思了。这本手札,我会用心的研究学习。”李却又有些遗憾的说道,“唯一可惜的是,我年岁已高……还不知道能不能在有生之年,将手札中的精髓领悟一二。”
“呵呵。没有关系了。”萧云鹤笑道,“以兄的聪明才智。估计很快就会精通要领。而且,兄老了。还有儿子么!儿子老了,还有孙子。你可以将手札代代相传,同时还不妨将你们自己的兵法韬略也总结出来一同写入手札,将你们的智慧留给子孙后人。这样一来,大齐就会出现无数个李靖。岂不妙哉?!”
李晟呵呵的大笑起来:“大人言之有理、言之有理啊!我那几个儿子,还的确是有跟我相像地,酷爱武艺兵法。尤其是二子李愬,虽然年方十余岁。那股子尽头却比我当年还要猛,整天在家舞刀弄枪骑马射箭。臣下回去后。一定悉心调教,将来必定不负大人厚望,让这小子为大齐出力!”
“呵呵!”萧云鹤开心的笑了起来。
李晟说的那个‘李愬’,是二公子么?萧云鹤心中默念了几次,喃喃想道:嗯,还只有十余岁,但愿他能成材。名字我记住了,会拭目以待的。
二人又闲聊了一会儿,萧云鹤有些倦意涌了上来。李晟是个精巧之人,这时候就请告辞,带着那本绝世至宝,满胸欢喜的回家研读去了。
萧云鹤回到了屋子里,翻身上床就一股酒气涌了上来,人也有些昏昏沉沉了。半醉半醒的迷朦中,仿佛就看到李靖的在对着自己微笑、说话。他喃喃自语的说道:“靖兄,相信你的兵法武艺,都会后继有人了。你在天之灵,可会高兴?但愿不久的将来,能再有靖兄这样的人物横空出世力挽狂澜……眼下这大齐,风雨飘摇如大厦之将倾,我真的感觉有些力不从心,独木难支啊。你有没有空,来帮帮我啊?最好是再叫上尉迟恭和秦叔宝他们……都来、都来……”
能的确是多喝了几杯,萧云鹤这一觉一直睡到了黄昏时头昏脑胀口干舌燥,连唤了好几声‘来人’,才有一个小宦官急匆匆的跑了进来。
萧云鹤瞟了他一眼:“俱文珍呢?”
小太监怯怯的回道:“俱大人带着一些人,到食邑之地收租去了。临走时特意嘱咐小人,来伺候大人起居。”俱文珍身为汉王府六品正,也算是大齐的职官了。只不过他行的是实际上的总管职事,比五品的宋良臣、高固这些典军,还能管事。
萧云鹤自己翻身坐了起来,小太监就上前来帮他更衣梳洗。眼看着快到年关了,秋收之后俱文珍带着人去收租,也是重要的职事之一。萧云鹤现在有二千八百户食邑,每家每户要按时交纳粮米绢帛,有劳役也是要履行的。
正是晚餐时间,宋良臣和高固这些人都去了东厢院用餐。门外就只侍立着几个卫士和宦官。萧云鹤宿醉后醒来全无胃口,于是一个人晃晃荡荡的走到了后院,到了凉亭边散散心。古筝仍然摆放在这里,他一时心动,就坐下弹奏起来。
曲目仍是《高山流水》。时近黄昏,残阳如血,秋风萧起,颇有一些凄味道。萧云鹤心中也有许多的心事抑郁不解,指尖奏出的曲调,也多了几分忧郁和愤懑。
弹得正入神,隐约听到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身,萧云鹤回过头来一看,正是小女王。
她依旧穿着那身金丝长袍面戴乳白纱巾,正朝凉亭边款款走来。萧云鹤停止奏筝,起身说道:“宾就休息得可好?”
小女王双手合十矮身见了一下礼,轻盈说道:“多谢大人挂怀。承蒙照顾,十分安好。四下又无旁人,大人不如就称呼我‘墨衣’吧。”
萧云鹤微微笑了一笑,不置可否。彼此毕竟不是太熟,要这样直呼姓名总感觉有些唐突。
“大人真是奏得好曲。”小女王看了一眼石桌上的古筝,不无赞赏的说道,“我虽是胡蛮之女,但对中原的音律也知之一二。大人刚才所奏的,可是《高山流水》?”
“哦?”这下萧云鹤倒感觉有些意外了,情不自禁惊咦了一声。自己所奏的,是已经失传了的一种《高山流水》曲目,这个蛮邦来的女子,居然能够听出来,真是不容易。他说道:“说的没错,正是《高山流水》。不知道你是怎么听出来的?”
小女王玉葱般的手指缓缓伸出,在古筝中轻轻抚弄了一下,扣出一个清彻的鸣响,然后淡淡说道:“大人有所不知。其实要算起来,我身上也是汉人的血脉。家父生前酷爱音律,幼时就曾弹过这一首曲子给我来听。而且,还教我用长萧来吹奏。”
“真的?”萧云鹤不由得有些惊喜。《高山流水》这首曲子,要弹奏得好都颇要些造诣,吹奏就更加难了。他略有些兴奋的说道:“你等等。”然后就跑回屋里,拿出了一根玉萧来。
“要不,合奏一曲?”萧云鹤将玉萧递给了她,发出邀请。小女王淡然一笑,接过玉萧来说道:“恭敬不如从命。”
萧云鹤就坐下身来,沉敛神思,拨动了铮弦,奏起了这一曲自己孤赏多年的曲子。萧云鹤起了调以后,悠扬而深遂的萧声就在他耳边奏起。空灵而飘逸的音符,像是划破虚空从天籁而降,带着令人沉醉的韵律,丝丝透入萧云鹤心腑之中。他还从来没有听过谁将曲高寡和的《高山流水》用萧来演奏得这么优雅传神,因为一直以来,这首曲子都只用琴和筝来演奏。现在,萧云鹤仿佛就看到了眼前高挂白川,轻盈的流水从乳白的云雾峰峦间飘洒而下,浑身上下都感觉舒适而又惬意,仿佛灵魂都在被这种仙音净化。
一筝一萧,居然如同天工作合一般,配合得丝毫不差。一曲奏罢,二人居然都同时呆立,寂然无语。袅袅的乐曲声在萧萧秋风中飘荡无踪,二人心中却是一阵阵涟漪荡开。
他们仿佛都从对方的曲调音符中,读出了对方的心境与思虑。知音难求,没有想到,命运却安排他们这样偶然的相遇。
萧云鹤这些日子以来,也算是受够了孤寂困扰,此时心中免不得有些激动,悠然说道:“遥想当年,先秦俞伯牙奏琴一生,未获知己。有一次在山中奏琴,为樵夫钟子期听到,说他的琴声‘巍巍乎志在高山、洋洋乎志在流水’,从此二人结为知音,《高山流水》一曲也流传了下|,我今日却在这里,得遇知音,真乃人生一▋小女王轻抚玉萧,盈盈的走了两步,也有些感慨的说道:“自从先父将这首曲子教给我以后,还几乎是头一次在人面前演奏。因为我的族人们,都不习惯这种中原的乐器。得遇汉王这样的知音,也算是我平生的福分。”
“你父亲,是汉人?”萧云鹤不由得有些惊讶。东女国的人,不是都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吗?而且,一个汉人的子女能在东女国当上小女王,也的确堪称怪事。
“是的。”小女王淡淡说道,“其实,我虽然是土生土长在东女国,但我的血脉里,却没有一丝东女国的血统。我的母亲,是突阙没落贵族的后裔。按照东女国从母姓的习惯,我的名字其实应该是‘阿史那墨衣’。”
“阿史那?”这个姓,萧云鹤太不陌生了,突阙的可汗贵族们,都是这个姓,他有些惊讶的说道,“原来你是草原贵族的后人?”
“是的。”小女王淡淡的笑了一笑,说道,“想不到吧?我的曾外祖母,就是蛮人毗伽可汗阿史那默棘连的妻子。天宝四年,她带着族人们归降大齐,从此突阙汗国消失在了草原上,取而代之的是回纥汗国。归唐后,玄宗皇帝封我曾外祖母为‘宾国夫人’。那时大约是四十余年前,我母亲都还没有出世呢。”
萧云鹤听得兴味大起,没有想到,这个东女国的小女王,还有这么复杂的身世。前世的萧云鹤,与蛮人人打了那么多年的交道,后来更是平定草原、生擒蛮人可汗阿史那利。没过多少年,蛮人再度兴起,却在自己的玄孙李隆基手上彻底退出历史的舞台。这一些,听来都让人有一种沧海桑田浮世如梦的错觉。
萧云鹤很想再问一问小女王的父亲是什么人,但一想这样刨根问底的探人**,未免太有些不礼貌了,于是便按捺了下来。
小女王却在石桌边款款坐下,继续说道:“其实这些对我来说,都没有什么意义,只是一些传说和故事罢了。后来,我母亲结识了我的父亲,二人彼此相爱结合,却因为躲避战乱到了西川,最后流落到东女国境内,从此在那里生活了下来。后来就有了我,我也成了族内唯一和双亲生活在一起的人。东女国的人虽然生活在蛮荒之地,但那里的人们都很善良淳朴。我的父母帮他们看病、教他们织桑,因此而倍受尊敬。在我十四岁那年,更是被推举成了小宾就。可惜,也就是在那一年,我父母双双病逝了……”说到这里,小女王的声音变得有些幽沉起来。
萧云鹤明显的感觉到了她心中的那股忧伤与压抑。这样的一个身世离奇的女子,年纪轻轻身上却背负了太多的责任和压力。由此也可以想象,她失去了双亲的这些年,过得并不好。眼下由于吐蕃逼婚,更是身不由己的逃到了大齐。异乡僻壤举目无亲,身上却还担负着挽救族人的重担……是人,都会有些喘不过气来。
萧云鹤轻声劝道:“放松点,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小女王点了点头,露出一些略带尴尬和羞赧的笑意,说道:“大人恕罪,一不小心就说到不开心的事情了,扰了大人雅兴。”
萧云鹤大度的笑了笑:“我们是朋友么,彼此倾叙,这再正常不过了。有什么事情,别压在心底,这样人会憋坏的,怎么也不会开心的。”
“嗯……”小女王面露感激之情,轻声说道,“其实这些事情……我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过,只是时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一个人静静的想。今天也不知道是怎么的,情不自禁的就在大人面前叨念起来了,真是惭愧。”
二人坐在凉亭里叙谈,不知不觉天就要黑了。深秋时节,颇有些寒冷。小女王已经有些瑟缩起来。萧云鹤连忙将自己身上的一领披风披到了她身上,送她回了西厢院。
回到房中,小女王仍然轻裹着那一领紫青色的披风,上面几乎还有汉王淡淡的体温。她躺到床上,脸上却是一层层红酡泛起。
萧云鹤回到正堂,正准备吃点东西填饱肚子,一名军士却有些仓皇的跑了进来,拜到萧云鹤面前惊慌叫道:“大人,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