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来覆去,深思熟虑地在内心里想过多少次了。本来,他是要临终才肯说出这三条计策的,那是大金的定国安邦之策。也是自己对金国的最后的贡献,毕竟,这是自己热爱的女真民族,她的强大和崛起,是自己毕生的心愿。
他张张口,能隐隐听到自己的心跳,忽然看到海陵闪烁的目光,紧紧盯着自己,其情比狼主合刺更加急迫。他心里一凛,想好的话又缩了回去。这厮,竟然露出峥嵘头角。他环顾四周,没有任何一个人注意到海陵的异样,都盯着他自己在看。
谁也没发现海陵的狼子野心?
他忽然不想说下去了,出口的话变了样:“还是两手准备,一手备战,一手和谈。”
众人不敢有任何异议。
狼主合刺有些失望,又追问:“四叔,贡银的追捕有没有下落?”
他看向海陵,“海陵,你是先锋,探得了什么消息?”
海陵硬着头皮:“秦大王狡兔三窟,在丛林里躲藏,很难寻觅踪迹……”
狼主脸上露出不悦之色,他察言观色,立即在金兀术面前跪下,清秀的脸上露出一丝狡猾:“海陵无能,请四太子降罪……”
金兀术没有开口。
海陵有些怕了,但他毕竟口才甚好,又饱读诗书,是除了金兀术之外,对汉人的厚黑之学颇感兴趣的,他灵机一动,竟然赋诗一句:“‘屯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四叔雄才伟略,当年搜山捡海,追得赵德基如丧家之犬,又计除岳鹏举,去掉宋国的心腹大患,那一桩哪一件不是盖世奇勋?就是这番见识,也是我大金国没有第二人能够想得出来的……”他侃侃而谈,语气里充满了向往,无限的推崇,无限的谦虚,众臣被他的语调和情绪所感染,再一次回到了那个英雄的年代,那个活生生的民族英雄,大金的四太子,就坐在他们面前,形如神邸。
“秦大王这厮诡计多端,贡银又关系到我大金的国计民生,是一等一的大事,不得不劳驾四太子出马,一切计策皆出四太子,海陵愿意听候四太子的任何差遣,海陵,不,侄儿一切唯命是从……”
金兀术也听得入了神,但是,并非是因为这小子对自己的大肆吹捧,而是因为他随后赋出的那句诗。
屯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
他如果没有太大的野心,做一个诗人,自然是一件美谈。可是,宋人的毛病就在这里,书读得越多,越是阴险,越是腹黑。就如自己,就如海陵。也许,汉人的文化,并非他们自己鼓吹的那么先进——那种灭绝同类的狠毒的算计法则,其实,比起动物的本能,要邪恶许多。
也许,自己当年就不该读汉人的诗书,尤其是他们的千百年累积的,世界第一的腹黑政局法则。将整个人生拉入强大黑暗,看不出一丝光明,一丝人性。
他忽然淡淡道:“海陵,你以后其实并不需要读多少汉人的书籍!”
海陵一怔,再是长袖善舞,也乱了分寸。这都哪跟哪?四太子思维跳跃至此?
金兀术知他褥子不可教也,并不再说。
海陵清秀的脸上浮起一丝诚恳的笑容,那么谦卑,“经历了这些事情,才知道四叔是高山仰止,海陵年少无知,以往有冒犯四叔之处,请四叔多多谅解……”
这样的狡猾,岂能逃脱金兀术的法眼?依照他昔日的性子,手起刀落,随便安一个罪名就会结果了这小子,可是,看到他那张“诚恳”的脸,少年人的隐藏的意气风发,尤其是他那声“四叔”——这小子,是自己的亲兄弟宗干的儿子,是自己的亲侄子。比合刺跟自己还要亲。
他心软下来,这原非政客该有的决策,可不知为何,汹涌的杀机就这样消退了,太疲倦了。
他想起赵湛的话“愿生生世世,勿复生帝王家”,更是意兴索然,再也不理睬海陵的神色,起身就走。
文武大臣,一起退朝,合刺迫不及待冲向后门,迎接他的是一屋子的莺歌燕舞。
球场的尽头,停着四太子的乘舆仪仗队,武乞迈须臾不离,尽职尽责地等候着。金兀术下马,微微皱眉:“武乞迈,马上打道回府。”
“是。”
他拉了马缰,再也压抑不住喉间的猩甜,一口血吐出来。
武乞迈大惊,低声喊:“四太子,你必须马上就医。巫医,这里有巫医……”
他挥了袖子擦掉血痕,沉声说:“不要扰攘,马上回去。”
“可是,四太子,你现在这样……”
“武乞迈听令,立即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