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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声音像生锈的门轴,转身时我看见他左脸爬满暗青色的纹路,像是被水浸泡多年的腐木,“三十年了,她每晚都来我梦里,问我要地契,要磨盘,要她的命……”
窗外突然刮起怪风,吹得纸糊的窗棂哗哗响。
我看见窗纸上映出个晃动的人影,头发滴着水,脖子上缠着拇指粗的麻绳,绳结正对着林明德的方向慢慢收紧。
“明德哥,你还记得我沉塘那天吗?”
女人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林明德突然抱住头惨叫,我看见他的右手食指正在一点点溃烂,露出下面白森森的骨节——那是当年他亲手把磨盘绑在李秀兰身上时,被麻绳勒断的指头。
神龛上的菩萨手“当啷”
落地,滚到我脚边时,我看见底座刻着行小字:“民国二十七年,林明德盗卖祠堂金身,嫁祸李秀兰。”
林明德的尸体是在贞节坊下被发现的。
他的脖子上缠着三圈浸过桐油的麻绳,手腕上拴着半块磨盘,指甲缝里全是当年沉塘处的河泥。
有人说看见牌坊下站着个穿月白衫子的女人,怀里抱着个鎏金菩萨,慢慢往地底沉,每沉一寸,牌坊上的裂痕就少一道。
出殡那天,我在母亲的坟前烧了那张地契。
纸灰飘起来时,我听见身后有人轻轻叹气:“小满,去县府的路,早就修通了吧?”
回头望去,只有满地白晃晃的纸钱,和远处歪在乱葬岗上的贞节坊。
坊柱上的雷劈痕不知何时不见了,新刻的“节妇李秀兰”
五个字,在秋阳下泛着冷光。
夜里,我梦见母亲坐在床头,手里拿着半块烤红薯,身后站着穿月白衫子的女人。
她们都没说话,只是对着我笑,笑得我后颈发凉。
直到听见祠堂的钟响了三声,她们才慢慢退进阴影里,临走时,李秀兰的手指向我枕头底下——那里躺着我在林明德家捡到的,半枚刻着“沉塘”
二字的铜印。
村口的老井在入冬前突然冒出水来,井水清澈见底,却没人敢去挑。
有小孩说看见井底漂着个金菩萨,还有个女人的影子,对着水面梳头发,梳着梳着,就把自己的头摘下来,放在水面上漂。
我收拾行李离开的那天,三婆往我兜里塞了张桃木符:“记住,以后每年忌日,给秀兰烧张地契。
她啊,是怕这世道又变了,有人还要抢她的田呢。”
汽车开出村口时,我从后视镜里看见贞节坊旁站着个穿月白衫子的女人,她的头发干干爽爽地束在脑后,手里捧着个金菩萨,正对着我笑。
那笑容里没有怨恨,只有一丝说不出的凄凉,仿佛在说,这三十年的冤屈,终究是用同样的三十年,慢慢泡开了。
车轮碾过一片积水,倒影里的女人突然变成了母亲的模样。
我猛地回头,只看见空荡荡的山路,和远处若隐若现的牌坊,像根插在大地上的骨头,永远等着被人记起,或者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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