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臣们沿着宫道,默默走向慈宁宫,彼此都不说话。
原以为皇帝的叛逆,会是大清的劫难,可眼看着年轻的帝王渐渐振作,一场疫病,又夺走了所有人的希望。
他们在慈宁宫外等了半个时辰,皇太后才归来,一双双眼睛盯着她,若是之前皇帝不作为,还能因为愤怒而有话可说,到这个地步,谁也不忍心,再逼着这个可怜的母亲。
玉儿的目光,和范文程对上,范文程是最先知道,皇太后有废除皇帝之心的人,那么太后现在,是何等万箭穿心的痛苦,他都清楚。
“宫中尚未解禁,你们今日且退下,回府中待命,有任何消息,我会立刻派人传召你们。”玉儿没有邀请他们进门,说道,“请诸位如往日,扶持朝政,务求一切安定不要乱,只是一场疫病,早晚会过去。”
“是。”
“皇上之病,我不想瞒你们,但暂时不要对天下公布。”玉儿道,“对于百姓们来说,只要龙椅上有人坐着,他们就能过安定的生活,这就足够了。”
“太后,皇上对臣等,可有吩咐?”索尼问道。
“有,皇上方才,已经都交代我。”玉儿说,“但眼下还不是时候,你们和我都要有信心,期盼皇上早日康复。”
“请太后保重身体。”鳌拜道。
“请太后保重身体……”众人齐声附和。
玉儿平静泰然:“也请各位大人保重身体,江山社稷离不开你们,大清从血雨腥风中走来,任何难关,都能闯过去。生老病死,皇权传承,历朝历代都有发生,不足为奇,我们也能做得更好。”
“是。”
“任何旨意,王熙和麻勒吉两位大人,会向你们传达。”玉儿道,“各位请回,请守护你们的妻儿母亲。”
看着大臣们规规矩矩离去,玉儿扶着苏麻喇,走回慈宁宫。
宫苑里的积雪,已经被扫清,她抬头望天,一片雪花飘然而至,在她额头上停下星点冰凉。
又一片,再一片,雪花纷纷扬扬落下,化成水,顺着脸颊滚落。
“命王熙二人来见我。”玉儿握紧拳头,“苏麻喇,你去,亲手为福临准备后事。”
“格格?”苏麻喇拼命摇头,“不要,还有希望的不是吗?皇上会好起来。”
“一定要有希望。”玉儿的眼泪,如断线的珍珠,她已经很多年没这样哭过,“可我不想我的儿子走了,连体面的衣裳都没有,我不想他死了都无处容身。”
天花之灾,越是成年之人,越不易康复,何况福临近来体弱,长年内心抑郁,本就是个病人,这一劫,怕是难了。
苏麻喇心里是明白的,可无法接受现实,一向稳重的她,跪跌在地上,捂着脸嚎啕大哭:“皇上……”
紫禁城里的气氛,异常压抑,王熙和麻勒吉二人赶到慈宁宫,没想到太后,竟然是命他们为皇帝写遗诏和罪己诏。
“你们要尽快写好,呈给皇上看。”玉儿道,“别叫皇上久等。”
往年遇大灾大难,皇帝颁布罪己诏,那都是顺应时势写一些安抚百姓的话,眼下这份和遗诏一同颁布的罪己诏,该怎么写?
两位大学士,也是饱读诗书,为皇帝写过无数诏书的人,此刻都傻了眼。
“拿笔墨。”玉儿见他们神情呆滞,满眼迷茫,指了指桌上的东西,“我来念,你们写。”
二人得令,忙到桌前,提笔待命,紧张地看着皇太后。
玉儿缓缓走到门前,看着漫天飞舞的雪花,早在很久之前,她就为福临准备好了罪己诏。
那时候,她一心想着,将糊涂混账的儿子废除,不能让大清江山毁在他的手上,她脑中预演过无数遍逼儿子退位禅让,母子互相指责,痛骂痛哭的场景。
甚至在梦里,也常常出现这样的情景,在半夜哭醒。
福临的荒唐,让她终日不得安宁,她的强势威严,也让福临惶恐了一辈子。
他们这对母子,前世今生都是孽。
雅图曾说,她做额娘太狠心,做皇太后又太心软,全叫那丫头说中了。
不论是太后的威严,还是母亲的慈爱,倘若玉儿早早放过福临,逼他退位,让他带着董鄂葭音离开紫禁城,也许就不会有这一劫,至少她的儿子,一定还能活下去。
玉儿开口,凄然道:“朕以凉德承嗣丕基,十八年于兹矣。自亲政以来,纪纲法度、用人行政,不能仰法太祖、太宗谟烈,因循悠乎,苟安目前,且渐习汉俗,于淳朴旧制日有更张,以致国治未臻,民生未遂,是朕之罪一也。”
“朕自弱龄即遇皇考太宗皇帝上宾,教训抚养,惟圣母皇太后慈育是依,大恩罔极,高厚莫酬,惟朝夕趋承,冀尽孝养,今不幸子道不终,诚悃未遂,是朕之罪一也……”
“……”
然而这天夜里,福临就高烧昏迷,红疹迅速恶化,太医们束手无策。
玉儿每天都会来一趟乾清宫,但福临昏迷不醒,也见不到母亲,玉儿遵守了答应玄烨的承诺,没有再进暖阁,只是在门外,隔着门相望。
直到正月初六夜里,乾清宫传来消息,说皇帝清醒了。
然而太医今早才对太后说,皇帝情况不容乐观,恐怕就在这两天,他满身的脓包已经溃烂,无药可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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