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儿陈清平跟着青婀过来,还拿了一副他们那边惯常用来煎炸的长木箸,翻动了一下那网油包裹的肝脏,淡定道:“这是肝膋。”
“肝爎,是《礼记》之中记载,供奉周天子的八珍之物。取狗肝一副,以大肠内的网油尽烤,使油脂渗入肝脏,再涂抹米糊使其濡润。”陈清平解释了一下这玩意的作法。
“听着我特别不想吃。”青婀嘴角抽搐。
今昭看着陈清平拨动那狗肝:“若是八珍之一,供奉周天子之物,为何这李瘸子要在家里做这个?他这样没有身份的人,偷盗是会被行刑或者充为奴役的。”
正说着,外面有声音传来,今昭四个人轻松翻出土墙,躲在了墙外。
来者果然是那李瘸子。
只是……
那李瘸子,尽管步履艰难,但挺胸昂首,一派俾睨天下的气度。
他走到土灶旁,看了看土灶里的狗肝,又看了看被翻开的竹盖子,大声喝道:“是谁污了孤的珍膳?!”
今昭眯起眼睛看着这个李瘸子,以她太岁的技能来看,这的确是李瘸子,但是……她使劲儿眨了眨眼睛,透过李瘸子那一身破烂的衣服和骨瘦嶙峋的身板儿,看见了一个锦衣华服的少年。
那少年容颜俊美,眉宇之间一股戾气,仿佛是感觉到了今昭的视线,猛地转头,怒视着今昭的方向:“何人!大胆!”
今昭示意那三个人稍安勿躁,自己站了起来,努力挤出一脸的无辜:“我……我是闻着香味儿来的。”
那少年皱眉,一时间就要大怒,但不知为何,气息鼓胀几下之后,又把那怒气压了下去:“既如此,孤悯之。快滚!”
“诺。”今昭垂着手,一步一步往后退去。
此时此刻的情境,在青婀等人眼里看着,是十分好笑的。
那李瘸子一副乞儿模样,破衣烂衫,一个人过中年,鳏寡孤独之人,竟然自称为孤,偏偏那语气神态动作,还挺是那么一回事儿的。
今昭退了没几步,突然平地里又是一声暴喝:“慢!你且过来,奉珍膳与孤!”那李瘸子,或者说,那少年,一拂袖子,转身跪坐在了檐下。
尽管顶着李瘸子这皮囊,可依旧是身姿挺拔,自有风仪。
青婀这会儿也看出了门道,示意利白萨守在这里,她去叫鬼王姬。
今昭听了那少年的话,倒是没有别的表示,走到了那肝膋旁,拿着刚才的长筷子,夹起了肝膋,放在陶土碟子里,端给了那少年。
“何以没有食案!”那少年大怒,刚想伸手掀翻那陶土碟子,想了想,又没有去掀。
“食案?”今昭茫然脸。
那少年心口起伏,喘了几口大气,才夺过那碟子,拿着那双不合时宜的长筷子,笨拙地吃了起来。
他吃的很香。
今昭微微皱起眉头。
食案这种东西,她当然是知道的。
时人并无桌椅,吃饭都是跪坐,面前放着一个长方形的托盘,周围有沿儿,下面还有四个矮矮的脚,像是小小的炕桌一样。吃饭的时候,饭食都放在这个托盘里,整个端来,放在食客的面前。
这当然是比较讲究的富贵人家才有的礼仪。像是这附近居住的不算穷苦人家,但也只是平头百姓的,吃饭就直接自己端碗了。李瘸子家里能有陶土碟子和陶匙,已经算是格外斯文。
这少年,还真的是……
今昭叹了一口气。
这少年还真的是王啊。
只是,这时候礼崩乐坏,诸侯国各自拥兵自重,对周天子全无半点尊爱之心,更无忠君之意,能够容忍这样的傀儡在上,不过是一种奇怪而扭曲的制衡罢了。便是周天子,又能如何呢。还不是宫残宇败,王仪凋零。
所以这周天子怎么会附体在这瘸子身上?
这天子根本不像是死鬼,既然不是死鬼,又能附体,莫非是生魂?
今昭越琢磨越觉得可怕,如果是生魂,离体太久,可是真的会变成死鬼的。
正想着,那少年已经吃光了一盘子的狗肝,似乎想揩一揩嘴,见了自己这个皮囊那脏污的手指,又恶心地作罢。
今昭试探着唤了一声:“天子啊……”
那少年猛地抬头:“你如何知道!”
今昭瀑布汗,这承认得太快了,这么率真的情商在宫里没问题吗?
“我,我是阴阳眼啊,能看见鬼魂。”今昭瞎掰。
那少年皱眉沉思,然后恍悟:“你是重瞳!”
今昭猛点头,重瞳什么的,那不是项羽吗?不过也许这个时代里重瞳就是阴阳眼吧。
那少年的颜色似乎渐渐淡去,今昭觉得她好像看见了李瘸子自己的魂儿在苏醒似的。
那少年似乎也觉察了这种情况,有些着急地喊:“孤要回去了!可是孤要死了!你要想法来救孤!孤被那些巫祝——”
话没有说完,那少年的影子,也在那未完的话里飘散了。
今昭苦笑。
这少年周天子,是要被巫祝毒杀?还是魇咒?
她摇了摇头,东周时,这样死去的周天子或者准周天子,绝不是少数吧。
“你还好吧。”陈清平问。
今昭点头:“没事。只是这狗肝……”
“肝膋,平怒宁魂。”陈清平说道,“是一种巫食。他们相信,肝膋能够祛除内心的邪祟,给人平静安详。”
“所以周天子的生魂,吃了肝膋,就会回到自己的躯体了?”今昭大致推断。
“差不多这个意思吧。”鬼王姬的声音传来,“只是这个李瘸子很有趣啊。他这种万灵之体,神鬼都能附身,还真的是很方便啊。看着李瘸子这个翻墙偷狗的本事,这种事儿也不是第一次了。刚才的周天子,可能没少来过吧。”说着,鬼王姬翻弄着李瘸子家里很是专业的狗绳狗迷药狗篮子之类的旧物,显然这李瘸子偷狗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作案工具,十分齐全。估计是因为,这个周天子,时不时就会“穿越”而来。所以,李瘸子经常被附体,才会如此熟稔地准备了这些他自己可能醒来以后,都觉得有点纳闷的东西。
今昭看着昏迷在地的李瘸子,叹了一口气。
“我倒不是可怜这个李瘸子,我是真的有点可怜那周天子。”今昭抬头看天,因为看见淤泥里的蚯蚓,总不如看见高飞的鸟儿落入淤泥,更令人来的心悸。
这同样的天空之下,遥远的距离的彼方,那残旧宫阙里,那孤独的少年,醒来以后,到底是会因为自己失去了李瘸子都唾手可及的自由而感到悲伤愤怒,还是因为自己终究是回到了天子的牢笼里,自己的身体与身份之中,而感到松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