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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义色,你晓不晓得,今天胡少强是绝对敢弄死你的。”
我没有搭腔,我不知道下面的结局将会如何发展,我又应该如何回答。
“那你,晓不晓得,今天我把他支开,是哪个救的你。”
我点了点头。
因为,我确实晓得。
当时我听到的那几个关键字当中,有两个字是“海燕”。
海燕又一次救了我。
但,为何面对这样的化险为夷,这样的救命之恩,我的心底却感受不到半点的喜悦与感动。
有的只是人在江湖,恩怨难明的无奈和苦涩。
“嗯,你晓得就行哒。你自己好生点,不是每次都保得住的,这次是我们过来办事,如果是他们自己人过来的话,那你今天不死也要脱层皮哒。那要得,不多讲了。那你走啦。”
蜈蚣的话让我大吃一惊,我看了他好久,这才说道:
“胡少强不是说要我的手?”
蜈蚣笑了起来:
“哈哈,我平时到你场子里去,你又是烟又是酒,客气得不得了,和你也还算谈得来。假如不是大哥交代办事,我根本就当你是朋友,来都不得来。胡少强又不是我大哥,他要你的手,下回自己找你拿唦,关我什么鸡巴事。哈哈,走吧,义色,今天,我保证你是没事哒。”
海燕没有让我感动,但是蜈蚣的这番话却让我无比激动起来,我甚至都觉得鼻子一阵阵的有些发酸。忍了好久之后,我才能开口说道:
“小张,多谢你哒,我,我记着你的!”
也许是我的表情感染了蜈蚣,他的脸色也开始变得真诚起来,抽出烟,递给我一支之后,说:
“莫客气咯,义色,这是你平日会为人,你要是讨嫌的话,我也不得帮你。不过,说句老实话,上回找你搞飘飘,你也不想搞。如果你真不想落这塘水,那不只是我们这边,你今后和唐五那帮人也要少在一起玩。懂吧?这塘水太深哒,混不出来的,像胡少强这种人就是个神经病,无卵事都可以杀人的,我要不是没的法哒,根本就不想拢他的边,你今后最好离他三丘田,莫惹他。你还没完全下水,就尽早脱身的好。哎……”
说到最后面几句的时候,蜈蚣的语气里隐隐透出了几分唏嘘,也让我听出了某些其他的意思:
“小张,你们这里头到底什么情况,我不晓得,也不想晓得。不过,我不蠢,猜也猜得到一些。你如果在里头不得意,那干脆出来唦。”
蜈蚣无声地笑了笑。
这个笑让我误会了他的意思,于是,我继续说道:
“小张,今天这个事,我义色记在心里的,如果你看得起我,你要想自己搞点生意,我尽全力帮你,有财一起发。”
蜈蚣大笑了起来,黝黑的车厢里,满口白牙晃来晃来,晃得我有些心慌意乱。
“哈哈哈,义色,你还真不是个吃素的角色啊。前几分钟才保住命,下几分钟你就开始拉人入伙哒。哈哈哈,义色,我说句不该说的话啊,你那点生意有几个钱啊?不是我看不来啊,我跟你那还不如跟龙袍呢。别个口袋里掉的钱都比你多些啊,朋友。”
蜈蚣的话有些激怒了我,我有些恼怒地说道:
“那又怎么样?掉在地上,也不是你的。我的,至少是我个人的。”
“确实不是我的,但是你的就是你的,也不是我的。我要,就要我个人的!!”
我有些惊讶又有些期待地抬头看向了蜈蚣。
“哈哈,义色,你莫这么看我哒,我把你当朋友是不错。但要我跟你混你就莫想哒,用你的钱发财,怎么发都是你当大的。”
气氛变得尴尬了起来。
也许是想要缓和这样的气氛,蜈蚣又递给了我一支香烟,语气变得缓和起来,“我在乡里长大,小时候屋里穷得很,树上结的梨子,娘爷都要卖钱,只有卖不出去的烂梨子才给我吃。读书连双鞋都没有,一到冷天里,脚就冻稀烂。我还记得有一回,我一个同学的爷老子是乡里的书记,有一天他骑他爸爸的自行车来上学,我就是实在喜欢不过,摸了一下,那个杂种嫌我脏,把我摁到泥巴里头就打了一顿。我十二三岁的时候,我姆妈得癌症,想吃碗肉丸子,吃不起,我攒了一个学期的钱,才帮她买了一碗,还舍不得吃,结果放坏了一多半。义色,你们这些吃国家粮长大的伢儿永远都搞不懂滴。我如果不是欠龙袍的情,我早就自己单干哒。跟着这些人混,我没的什么出头的日子,出事我来背还差不多。尤其是胡少强这个神经病,他妈了个逼,和他混在一起,迟早要被害死。这几年,龙袍的情也还得差不多哒,我还想多活几年,干大事赚大钱,这塘水,我也该跳出来哒。下回你们之间再发生什么,过来办事的人应该就不是我哒。你要自求多福。不过不碍事咯,说不定,到时候,我已经是大哥哒,你是我朋友,有麻烦就通知我一声,我蜈蚣保你!哈哈哈。”
蜈蚣的一番话把我说得目瞪口呆。
我从来没有想过,眼前这位大鼻梁,宽脸颊,相貌平凡至极,平日沉默寡言的年轻人心里居然有着那么大的志向。
他的话中,居然隐隐透出了一股想要和廖光惠李杰海燕龙袍这样的人一争长短的味道。
这个人如果不是疯了,那他就是信口雌黄,幼稚至极。
但是,看着他两片薄如刀削的嘴唇,紧紧抿在一起,搭配微微外翘的下巴,却又给了我一种极度刻薄无情且绝对坚韧刚强的感觉。
我破天荒第一次感到完全看不透一个人,这样的感觉,我甚至在海燕和唐五的身上都没有找到过。
对于这个人,我产生了一丝源自心底的敬畏,我说:
“小张,你是蜈蚣,飞天的蜈蚣。之前那些话就当我放屁,没有讲。不过,算我高攀,我也当你是兄弟,都是这条路上的,这条路不好走,个人千万多保重就是的。”
“我不怕,义色!我一点都不怕,只要有钱,死路我都敢走。”
“那也总要有个收手的时候唦。”
“哈哈哈,等我的钱多得用不完的时候,我就金盆洗手。金盆,纯金脸盆摆在面前,我就洗手。哈哈哈。”
那天,蜈蚣把我送到了我与皮铁明约好会合的地点,也正是泥巴说好来接我们的地点。到的时候,泥巴居然还没来,皮铁明蹲在街角,安静地守护着躁动不安,如同一只牛头梗般蹿上蹿下的一林。
见到我的到来,皮铁明有些不敢相信,站在当场,目带泪光一动不动。
而一林却在第一时间狂吼着扑向了蜈蚣几人。
拉开了一林,再简单寒暄几句之后,蜈蚣上车而去。
走之前,他给我说:
“朋友,你不想走就早脱身啊。我要先走哒,保重!”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蜈蚣。
从此之后,他再也没有来过九镇,甚至再也不曾出现在这个江湖。
之后十年,蜈蚣带领属于他自己的班底,纵横大江南北,呼啸国境内外,抢金库、劫银行,前后犯下惊天大案十余起,手染鲜血几十人,凶名一时无两,震动天下。
所有的一切,都正如那晚我们在车中所言,为了金盆,蜈蚣走上了死路;但,在路的尽头,他却并没有得到想要的那面金盆。
二〇〇九年九月,被全国通缉的蜈蚣在重庆落网。
被捕之后,他给抓他的那位警官说:
“你有一天,也会和我一样。”
那位警察叫作文强。
而那个时候,蜈蚣也不再叫作蜈蚣。
人们称呼他为:杀人魔王——张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