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冥界光线很弱。
冥河是流动的, 所以上方的光晕时有时无。马车里一切齐全,就算是丹药也有很多,短期被困住其实并不是什么问题。
但眼下的情况显然没有那么平和。
江折柳没有让两只小妖做什么, 他的潜意识让他不去寄希望于他人, 而且如今的处境并不安全, 自己倒还好,阿楚和常乾才是最有性命之忧的。
江折柳让他们两个不要过来, 随后伸手触摸了一下手腕上的墨镯。
镯子上的魔族篆文在之前亮起过几次, 但何所似附身祝无心的时候, 似乎可以屏蔽这件魔器的感知, 而没有触发它的攻击性。
幽光漏过木窗,落下零星的余晖。
江折柳的身体状况实在不算很好。他身体里还在疼, 但这并不是什么难忍的事情, 只是有些干扰他的思绪。
再睁眼的是祝无心。
祝无心似乎被眼前的情景吓了一跳,他愣愣地看着那道缠着江折柳左手的锁链,目光僵硬地移动上去, 看着他坐在床榻内侧, 一身雪色的薄衫, 看上去很疲倦地低头埋进膝盖里,发簪不知道什么时候弄掉了,长发柔软地蜷缩在肩头, 铺过纤瘦的脊背。
他……他他他都干什么了?
祝无心整个人都傻了。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然后慢慢地靠近一些, 低声道:“师兄?”
他跟何所似达成交易的时候, 就知道对方可以在自己的身体里苏醒,获取短暂的自由,但如果对方做出什么自己极度不愿意的举止的话, 两者就会发生冲突。
祝无心不愿意承认自己会对师兄做出这种事,他看着对方衣袖袖边的血迹,心口闷闷地发疼。
江折柳抬起眼眸,无声地看过去一刹。
“师兄,你有没有事?”祝无心被这一眼看得莫名难受,他抬起手,触摸了一下对方雪白的长发,声音发哑,“你是不是应该喝药了,你要是生气就打我骂我,别折腾自己,余烬年开的药都放在哪里?我去给你拿……”
“无心。”
这一声有点低,带着一些微微的沙哑。
祝无心的动作顿时止住,他听到锁链颤动的清脆声音,几乎催着他蓬勃的独占欲不断发酵,诱发了一种不可言说,但又无可比拟的餍足感。
他喉口发干,又靠近了些,低头小声道:“师兄,我在呢。”
祝无心看到那双平日里漆黑无光的双眸望着自己,看到他霜白的眼角蔓延上一丝微红,绮丽色调染透了冰冷的眉宇。那双几乎不透光的眼睛,映出自己的脸庞,缓慢地盈出些微湿润的泪光。
祝无心心头一颤,连呼吸都要忘记了。
他师兄风华绝代举世无双,从来都没有露出过这种神情。
祝无心怔怔地看着对方,见到那双雪白的长睫慢慢地垂落,听到对方低微而隐忍的声音。
“无心……你把这个解开。”
祝无心本来就没什么脑子,这时候就更是思考能力直接归零了。他呆了半晌,慢慢地伸出手按到锁链的另一端,却没有直接解开,而是转而碰了碰江折柳的手,见对方没有避开,才探指拨弄了一下扣着他手腕的那部分,发觉绑得没有那么紧,才低声道:“外面是幽冥界,没有什么好看的,等师兄愿意取下那个魔给你的镯子,我就带你去别的地方隐居。眼下……你就在我身边养伤休息,好不好?”
他不待江折柳回答,自顾自地继续道:“你什么都不用动,就好好休息就行了。我会照顾你的。”
这听起来更像是笼中金丝雀了。
“有师兄教我,凌霄派的事情一定都能处理好。”祝无心越说越大胆,凑过去抵着他的额头,挨得很近地道:“师兄,何尊主答应我不会进犯修真界的,没事的。”
江折柳注视着他的眼眸,已经不再困惑于对方的思考方式了,而是静默了片刻,轻声道:“我不会离开的,你把锁链解开,我不想……”
他停顿了一下,低低地续道:“我不想如同一只被拴住的鸟雀。”
他的眼尾还是红红的,色泽淡而柔润。声音也很平和低柔,听上去没有什么其他的意图。
祝无心听得有点着急,连忙道:“不是这样的,我对师兄……我对师兄是……是当道侣看待的。”
他越解释越紧张,越紧张还越想解释,最后犹豫了一下,还是抵不过江折柳的眼神,想着对方都这样了,就将何所似拴在床头的冥界锁链用灵力解开了。
千古不变美人计,就算是明明知道不应该,还是会往里跳。
祝无心牵过他的手腕,给他揉着手背上压出来的浅浅红痕,说了很多以前的事。
江折柳好像有些困了。
他的身体到了极度疲惫的时候,就很容易困得直接睡着。祝无心对这一点虽然不太清楚,但他心怀不轨,色胆包天,放开了对方的手腕,便忍不住转而抱过了这具病骨支离的单薄躯体,几乎从他身上感觉不到重量。
对方的身体实在太轻了,但不是那种凡人表面上体重的轻,而是指抱起来时,神魂和道体的分量都是虚的。
江折柳身上有一种像是初冬小雪天一般的气息,冰凉柔和,越是贴近就越能感觉清晰。
“师兄,”祝无心道,“你困了么?”
这分明就是明知故问。
身边只有一声含糊低微的应答。
祝无心不知道自己现下是个什么心情,他觉得有些不真实,更觉得心乱如麻,他甚至感觉自己抱着的不是江折柳本人,而是基于他而诞生的梦幻泡影,在瞬息之间就会消失无踪。
真正觉得得到的那一刻,反而是他最不安之时。
直到他听到鸣动的剑吟。
被解开锁链的手,由这个动作,可以轻而易举地握住立在床边的凌霄剑,将剑身拔出冰鞘。
祝无心迟了两秒,随后便想通了这一切,他反而终于抓到一丝真实感,认为他师兄这么做实在是太正常了,没有闪避,而是贴着江折柳的耳畔,低声道:“你要是实在生气,捅我几剑也好。”
一般人拔不出凌霄剑,就是祝无心来都很费劲,但这把剑曾是江折柳的佩剑,剑器认可这位主人,所以才能轻而易举地从冰鞘中拔出,但没有灵气的人,即便是被当世第一的名剑认可,也无法发挥出它万分之一的实力。
对方至多不过是造成一些凡人能造成的伤而已,对于修道之人来说,这种伤就算是不设任何防备,也会在三五日之后被灵台或者元婴给修复完整。
“我就知道师兄还没有原谅我。”祝无心闭上了眼,没有松开手,“只要你不离开我,做什么我都……”
他的话语骤然一顿。
血腥气蔓延而开,但却并不是他的。
江折柳的掌心划过凌霄剑,流淌的血液浸透剑身,凌霄剑之上的刻字血色充盈,低微地亮起光芒。
他用不出一点灵气,是一个破碎了的花瓶,灵气入体只会外泄,但他境界还在,他的身体仍是半步金仙的道体,血液中灵气满溢。
只是这具道体残破不堪,已近枯败,连残余其中的鲜血,也所剩不多。
就在甜腥气蔓延开的下一瞬,凌霄剑的锋芒折出一道刺目的寒光,随后传出一声没入身躯的闷响,从后背至前胸横贯而过,标准得没有一丝偏差。
鲜红染透雪衣。
祝无心只来得及看到对方的眼眸,那双刚刚还带着泪意、微微泛红的眼眸间,只剩下了一片漆黑,里面是无尽的静寂。
江折柳指尖的血珠滴落在地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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