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次日林云熙从皇后处请安回来,与寿安玩笑一回,又叫青菱取了库房登记的账册来,与董嬷嬷道:“圣人允我给阿爷捎上些物什,不日必会有人过来处理。嬷嬷先替我瞧瞧,打点些什么才好。”
董嬷嬷笑道:“要老奴说,什么都不必送,只待去一封泪痕斑斑的思亲信,看老太爷回是不回来!”
林云熙听了伏案而笑,忙点头叫宫人磨墨铺纸,道:“嬷嬷说得极是!”逐字逐句写了,因她知林齐掌兵数十年,向来对文人辞藻不甚烦扰,也不掺杂什么骈文丽词、诗韵古作,单就道她思念祖父日夜难以安枕,每至节庆宴饮便格外焦心、不知何日得以再见。又道寿安一日大似一日,竟还未见过外曾祖父,她心痛茫然五内如焚,若不能使祖孙相见至死不能介怀之语。末了竟也眼眶一红,虽无十分伤心,却喉头哽咽,热泪盈目,少不得重新洗脸匀面。
待恢复过来,倒没了泪水,只取了桌上砚滴往纸上滴上些许,充作斑斑泪痕。
董嬷嬷见她当真,不由笑道:“这回可好,老太爷见了,必是要马不停蹄地回来看曾外孙了!”
青菱一面把信纸放在几案上晾晒,一面捧着那牧童吹笛的砚滴安放会砚台边上,呆气道:“可不是么?府里老爷夫人还有几位少爷请了不知多少回,偏老太爷就是不肯。这回老太爷若真回来了,奴婢必要把这砚滴供起来,日日烧上三炷香的!”说的众人捧腹大笑。
一时晾干了信,林云熙又重新看过一回,并无错漏,命人折装入封。董嬷嬷又从库中挑拣出几样从前老太爷用惯的样式,添上不少日用的物什,统一用两个箱笼装了,写上陈条,并与书信一道安置好了。
待到天色擦黑,秦路来回话道:“圣人去重华宫陪柔嘉帝姬用晚膳,未曾召人侍寝,奴才估摸着应是在皇后娘娘那儿歇下了。”
林云熙并不在意,只淡淡点头应了。向青菱道:“上回给圣人做了一半的那件大氅可还在?”
青菱不意她问起,想了一想,才惊讶道:“那还是去岁主子尚未显怀时做的,如今快两年了,哪里还能用?已压到箱底去了。主子若是要用,奴婢这就叫人翻出来。”
林云熙闻言不由略皱皱眉,问青菱道:“我有多久没给圣人做过针线了?”
青菱道:“并未断过,主子隔段时候便会做一些。有时是荷包、香囊、扇套一类,有时是袜子、夹衣,还编过不少挂件、玉坠儿,只是没有大件的衣裳。”因听林云熙说起大氅,又逢北上秋猎之际,思忖着大约是要给圣人再做一件,时间又急,才问起从前做的。便笑道:“大氅不比旁的衣物琐碎,只需挑了色泽好看的缎子,照着样子裁剪即可。主子若急着要,奴婢叫人挑了新缎子裁出来,再绣上些亮色的纹样,几个绣娘一道,不用三两日就成。”
林云熙略一思索,也就道:“那你便依样办来。照着圣人的尺寸做上两件,叫她们挑厚实的缎子,一件填上棉絮,可宽限几日,另一件需紧着些。”
青菱应了,果然不到两日便捧了一件来,针脚细密,十分靓眼。林云熙看过道:“难为她们做得这般精致。”
青菱笑道:“这有什么?宫里的绣娘们个个都有一手好活计,就是再难的,主子们紧着要,她们也得赶出来。”又道:“旁的不说,这两日她们着实辛苦,都是连夜赶制,熬着两日都没睡过一个囫囵觉,眼睛都熬红了。主子看在她们勤勉的份上,赏个什么呗?都是咱们殿里的人,也叫其他人瞧瞧眼热,往后都肯为主子劳力才是。”
林云熙笑道:“偏你替我想着。既如此,她们辛劳了两日,这两天便放了她们假,一人再赏十两银子一匣子宫花。你叫人拿了东西,光明正大地去,得叫所有人都看见了才好。”
青菱笑眯眯去了。到了午后,昭阳殿里侍奉的宫女、内侍们之间便都传遍了,纷纷道昭仪恩泽仁厚、体恤宫人,做事自然更尽心尽力。
庆丰帝又往昭阳殿宿了一夜,隔日便要启程。临行前一日,李顺领着几个内侍并一队戍卫往昭阳殿来,笑眯眯道:“圣人遣奴才来问昭仪话,说有甚物什、书信,一并交与奴才,保证完好无损地送到老侯爷手里。”
林云熙命人将箱笼搬出来,另取了书信一道交给李顺。见李顺一一收拢妥当,复又叫青菱捧了前日做好的大氅来,安置在一个樱桃木镂空雕花的大盒里,奉与李顺道:“圣人秋猎,我叫人赶了一件大氅出来。从前那件披风旧了,如今恰好换新的。”
李顺忙一把接过来,不敢推给旁人拿,亲自捧了道:“昭仪拳拳心意,奴才自当如数奉于圣人。”
此回秋猎因官员大考延误了日子,行动略显仓促,虽从者如云,然而后宫诸妃随驾者并不多,除婉容华、恭芳仪尚算得宠外,其余如冯充仪、瑛充容、良人周氏王氏等不过凑数。唯静贵仪才出小月,被皇后一力举荐随着去了,不由叫人侧目。
私下与青菱碧芷闲话,她俩个也咋舌不已,“哪个才出了月子的女人能跟着长途跋涉?简直是拿命在争!”又惊疑揣测,这满宫的太医竟也未曾觉出不对来?静贵仪数次病势危急,上回小产更是病骨支离、疯癫欲狂的模样,转眼却恢复如常,凭谁心里只怕都存着疑虑。
青菱道:“依奴婢看,不外是背后有皇后娘娘的缘故。太医院素来明哲保身,静贵仪有皇后娘娘撑腰,哪个没眼力见儿的敢随便去找她麻烦?”复又吃吃一笑道:“看昨儿静贵仪那红光满面的样子,也不像有病的,就是心里嘀咕一句,没个真凭实据的,还能怎么着?不过是说太医院医术高明罢了!”
碧芷微微摇头道:“皇后娘娘素来小心谨慎,此事虽隐秘,但绝无法真正瞒天过海。一旦次数多了,必会惹人怀疑,奴婢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宫妃那样多,皇后扶持谁不是扶持?何必这般铤而走险?”
林云熙笑道:“宫中争来斗去为了什么,咱们心里都清楚。只是圣心难测,皇后娘娘喜欢的,圣人未必喜欢;圣人喜欢的,皇后却不一定拿捏得住。便是要调、教些许个人出来,也不是一日两日的功夫,如今只有静芳仪这么一个堪堪得宠,皇后自然不肯轻易放手。我不过动了些手脚,让徐太医知道这么一个调理人的方子罢了,用与不用皆在皇后自己。”
何况这样取巧不费力的事情多了,皇后对医毒之术的依赖就会越强,倘若有一日不惜动用此类秘药古方来达成目的,也未可知——中宫向来是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不错,涉水深了,焉知没有爬不起来的一天?庆丰帝从来不是好糊弄的。
待又四五日,宫中忽闻顺芳仪病了,连着数日不曾到中宫请安,皇后着意问了一句,太医院回道是内外交感、邪气侵体,乃换季风寒之症,需隔断静养方能痊愈。皇后便免了顺芳仪晨昏定省,连景福殿中同住的一位贵人、一位美人也迁居别宫,又严令诸妃不得探视打扰,命其安心休养。
一时宫中上下皆称皇后关怀后妃、贤德昭著,皇后也仿佛很是享受这样的恭维和赞美,虽含笑推辞,却显得十分从容不迫,于众妃中周旋,面面俱到。
林云熙心头冷笑,当宫里的人都是瞎了眼的傻子么?景福宫只留顺芳仪一个闭门静养,除了太医无人得以探视,她入侍时间又短,身边哪来十分可靠的宫人?真可谓叫天不应叫地不灵。顺芳仪又“病了”,届时若是“病逝”,只怕也无人理会……
召来琥琳一问,果不其然,不仅顺芳仪如今身边的宫人皆是晋封时皇后拨去侍奉的,连景福宫一应吃食、药材、绸缎料子、衣衫首饰等用度都越过殿中省,经皇后看过后方由底下办差的嬷嬷送了去的。
琥琳道:“如今景福宫那头防得紧,几乎半丝风声也不露。还是一个去浣衣局收拾衣物的小宫女说露了两句,转头又不肯认了,只说她们主子病着,几个掌事的姑姑和内侍不叫她们轻易走动说话。奴婢又买通了一个做粗活的宫人,方知那里头顺芳仪已有好些日子不曾露面,一直是几个原本贴身侍奉的宫人出来传话,药也是他们煎的,从不假人手,隔日还有太医上门问诊,只是顺芳仪的病尚未见什么起色。”
这番话说的人不由背脊发凉,一股寒气直窜而上,青菱倒吸了一口冷气,低声道:“这是要把顺芳仪困死在里头?”
林云熙立刻皱着眉瞥了她一眼,青菱微微涨红了脸,忙垂眸低头道:“奴婢失言。”
林云熙道:“这话咱们几个人面前说说救罢,万不能嘴快到旁人耳朵里,知道么?”
青菱连声应道:“是,奴婢知道错了。”
董嬷嬷道:“皇后娘娘倒不至于此,顺芳仪怎么说也是二皇子的生母,又是入了玉碟的嫔妃,哪能平白无故就没有了?这样坏了规矩的事圣人万万不会容忍。皇后娘娘领着六宫事宜,充当其冲,又怎敢冒圣人之大不韪,吃力不讨好?”
林云熙闻言冷笑道:“她固然不敢,却也要叫顺芳仪吃个教训的。你道这两年皇后给顺芳仪挡了多少麻烦?顺芳仪小心思不断,手腕又狠辣,皇后想必也不愿这样的人再接近二皇子,免得坏了母子情分。”心下思忖道:“皇后担不起谋害嫔妃的罪名,但若只是叫顺芳仪‘病着’,且‘一直病着’、‘下不了床’,只怕圣人也不会多管。”
果然听董嬷嬷低声道:“虽不能‘病逝’,但圣人需离宫月余,要坏了人的根本,叫她只能‘卧病休养’的法子却不在少数。且不说宫中私藏的古方,治风寒的药方本就千变万化,些许药量的增减就会有性命之虞,若不能忌口、或是添上相克的药性,无需十天半月便能伤人元气。女子本就容易气血衰虚,再损元气,就是躺上一二十年也弥补不得。”
林云熙面带讥讽道:“倒不能叫皇后如了意。她若少了这桩烦心事,腾出手来,便该轮到咱们烦心了。”随即嘱咐琥琳道:“劳你与秦路一道再走一趟,皇后指了哪个太医、他是个什么底细、家中有几口人、师承何脉,乃至景福宫里头是谁煎的药谁添的水谁倒的药渣都给我查个清楚!”
她冷冷一笑,“皇后想落个清闲自在,我却偏要帮一帮顺芳仪,最好再连皮带肉反咬一口,方能解她先时谋害我儿之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