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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传·缬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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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信盲人能预言人命呢?我见过的那百十个在街上摆摊的盲歌者啊,都是些比星算师还没谱的人,真是瞎人说瞎话。”

    缇兰登时脸色阴沉,在他手臂上狠劲拧了一把,说:“你答应我的蒲公英呢?快找!”

    季昶笑着告饶,转眼又被路边的幛子戏勾走了魂,拽着缇兰就钻进了十二角牛皮篷子。

    篷子原是夸父饮酒集会的地方,敞亮非常,这一天门口却下着厚厚的牛皮帘子,一片漆黑里依然摩肩接踵挤满了人,热腾腾的汗味儿钻透衣裳,直贴到身上来。尽里头贴着墙搭起一座戏台,两边各有大火盆,熊熊地照亮了舞台。

    “哎呀,都演了一半了!”季昶从人缝里直往前钻,一手高高举着装满零嘴的纸袋子,汤乾自护着缇兰,几乎要跟不上他。

    台后幛子是一张霉斑累累的黑布,戏正演到热闹处,一个衣衫鲜艳的河络女人怀里不知抱着什么,慌慌张张在幛子前跑来跑去,后边有三五个打扮成军人模样的男子追逐着,唇上一概用油彩画了蜷曲凶恶的胡子。河络女人身材娇小,腿脚飞快,士兵们始终虚张声势地落后几步,做出杀气腾腾的表情,多兜了几圈,下边就有人喝起彩来,大约是赏识他们演得卖力。

    “缇兰你听,戏台子旁边有好几个人唱长歌的,唱着故事呢。”季昶兴致勃勃道。

    缇兰看不见台上情形,唱长歌的声音又被台下几百人如潮的彩声全压倒了,只得茫然睁着一对浓丽的眼,汤乾自牵了她的手,忽然替她觉得凄凉。这样美妙的一个女孩儿,一辈子都是有残缺的了。

    河络女人一面跑,一面回头去看追兵,河络一族眼睛本来大而明亮,更兼用油彩浓酽酽描过,活像是个注辇人了。忽然她作势往地上摔倒,怀里的东西滚了出来,篷子里一时全静了,只听见一连串木器相击的呆板空响——原来这女角怀里滚出来的是个人偶,胡乱裹了一层粗缎算是襁褓,那硕大的木脑袋敲在戏台地板上,一路弹跳过去。河络女人匍匐前行,做出种种艰难痛苦表情,去够那个人偶,士兵们在后面扬起了包着铁皮的木刀。那河络女人却十分敏捷,翻身一滚,拎起人偶冲进后台,士兵们也跟着追了进去。

    台子旁,粗野热闹的长歌不失时机地锐声唱了起来:“啊!啊!王弟啊!姐姐一定要让你活下去啊!”

    缇兰纤细的肩,像是挨了一鞭子似的猛然耸起。汤乾自觉出他握着的那只小手一瞬间成了死的,冰冷沉重地向下坠着。寒意凉浸浸地爬上汤乾自心头,季昶回头来与他对视一眼,彼此都看见了眼里惊愕神色。因孩子不几年便要长高,训练更换起来过于费事,戏里的孩童角色常用河络扮演,原来那女角演的竟是个女童,怀里抱着的人偶便是婴儿了。

    他们尚来不及有所反应,肮脏的黑幛子轧轧有声地卷起,露出后面更深的半截台子来。

    衬底的那重幛子泛着焦黄的颜色,不知是因为旧,还是多年烟熏火燎的缘故。单薄布料上画了匠气而工致的梁柱墙壁,像是宫殿的意思,在火焰的热烟里不吉祥地颤抖着。

    戏台上首的几案后坐着一对王家打扮的男女,左右又皆设有几案,一边是个披挂严整的河络,另一边是个华服少年,举杯宴饮的场面。

    上首男子的面孔上厚厚敷过白粉,操着南方山村口音,旁若无人大声说道:“恨哪!朕是堂堂的一国之主,怎能受这样一个瘫子摆布!”一面却又堆起满脸笑容,向左首的河络举杯,朗声致意:“挚爱的妻子的兄弟啊,朕祝你健康永寿。”

    看戏的人轰然全笑了,台上的人却都极镇静,只作没有听见国王方才的恶言恶语似的。那河络男人想来是扮瘫子的,冷笑着饮尽了手里金纸糊的空杯。

    国王又向右首少年举起杯子,道:“朕的长子,眼珠一样宝贵的孩子!朕的王国将来只属于你一人,你的兄弟都要向你臣服!”

    少年颇俊俏,只是面上的胭脂有些重,大概是表示醉了的意思。

    而后国王转向身边的女子,一手揽住她的肩,把她颈上巨大俗艳的假宝石链子摇得叮当作响,柔声说:“朕的妻,心房里的蔷薇啊!今天是可喜可贺的团聚日子,朕为你们备下了美好的礼物!”

    女子脉脉地回望着他,饮尽了手里的酒。他立刻又变了脸色,在她面前高唱:“啊!多么可厌的女人!她的家族在蚕食我的王座!”她还是那样欢喜地将头颅依在他颈下,浑然不觉的模样。

    台下这时候骚动起来,人们渐渐明白了这出戏影射的是谁,兴奋地交头接耳,喋喋不休,亦有人开始愤懑地往外挤。人潮涌动,汤乾自与缇兰被挟裹着退了老远,季昶却被隔在五六行以外的前排。

    “殿下……殿下!”汤乾自在缇兰耳边低声呼唤,一手莽撞地去托她的下颔。

    缇兰出奇顺服地抬起头,带起两点沉重滚热的泪,砸在他手上微微生疼。

    “走吧,殿下,别看了。”汤乾自握着她的肩摇晃,只觉得他们是闯入了一个极荒诞残酷的梦里,一心只想着要快点离开这座篷子,回到外面光天化日的世界去。

    缇兰面色死白,精巧的下唇止不住地颤抖着,随时都要魂飞魄散的模样,却极慢、极坚定地摇了摇头。

    人群推挤着他们,像夜里沉默魊黑的森林,没有面目,只有被舞台两侧妖红火光映照的那一瞬间,才显出鲜明畸异的五官来。这时候,汤乾自却开始庆幸缇兰是盲的,她看不见这样可怖的景象。她在他怀里颤抖得像只刚孵化出来的鸽子。他们与季昶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大,隔着无数涌动的人头,季昶努力伸过手来,却始终无法触及他们。

    国王尖厉的嗓子在台上喊道:“来人哪!来人哪!把朕的礼物送上来!”

    仍是上一幕的那三个士兵,轰隆隆跑了上来,仿佛就是千军万马的意思,手里照样提着裹了铁皮的木刀,朝着河络男人扑了过去,纷纷将刀架在他脖子上。

    女人这才大梦方觉的样子,冲上去撕扯着士兵,干哭道:“陛下啊!我们为何失去您的宠信?”

    其中一名士兵将女人一把摔倒在地,明晃晃的刀指着她。女人连滚带爬回到国王的几案前,握住国王的手道:“究竟我犯了什么样的罪啊,难道为您生育了三个可爱的孩子也不能抵偿!”

    右首的少年拔剑而起,嘶声唤道:“母亲啊!”

    国王夸张地颤抖着,却终于长叹一声,将女人向士兵的方向猛力推去。

    被围困的河络男人悲愤呼喊:“陛下啊,难道您忘记了,当年若不是我们家族为您效力,您怎能夺得王位!”

    国王跳上几案,面目狰狞:“你们没有一时一处不在提醒朕这件事,所以你们才该死!”

    少年手持长剑冲过去与那个攻击女人的士兵搏斗,士兵稍一犹豫,腹上便吃了一剑穿刺,滚倒在地。

    国王在几案上顿足道:“杀!杀!杀!”

    台畔旁的长歌又响了起来,这一次唱的是:“啊!啊!国王心意已决,王妃所有的儿女都该死,哪怕他们的血管里都流着一半国王的血!”

    另一名士兵放开河络男人,朝少年挥舞木刀。原本软倒在地的女人却如猛兽一般跳了起来,挡在少年与士兵之间。

    少年又凄厉地唤了一声:“母亲啊!”

    士兵将刀刃贴着他们俩的腋下伸过去,露出一个刀尖,意思是将少年与女子一块刺穿了,而后面目狰狞地一拔,母子便一同倒下。

    这时候台下一阵惊呼,半是因为这杀人的戏码,半是因为后台里猛然冲出来一名巨汉,或许只有少许夸父血统,在人类中却算是魁梧的,戏台上冒充夸父倒也足够了。

    “主人!我来救您!”巨汉一手挥开两名士兵,在河络男子面前拿腔作势地跪下了。

    “背负着污名的人啊,他不是叛逆!是那乖戾的命运在作弄他啊!”长歌的调子起得高峭,歌者的声音都扯裂了。

    观众哗然。幛子戏最拿手的就是这种戏码——史册记载的明君,其实每天都要活饮一个孩童的鲜血;裁判官亲手判决的死刑犯人,竟是他失散已久的亲生儿子;歌姬矢志不嫁,等待多年的情人终于从海上归来,传为佳话,其实那个英俊的羽人水手早已在风暴中死去,归来的只是他短刀上附生着的一只魅。

    所谓幛子戏,一切场景皆是幛子上扁平空洞的画,人们全都屏息等待着那些绮丽的帐幕一重一重揭开,最深处遮掩着的那个收场是真是假,他们倒不在乎。

    鼎沸的人声里,缇兰的哀鸣微弱得几不可闻。她向后一软,倒在汤乾自怀里,癫狂死黑的眼睛直瞪着篷顶,火盆的烈烈光焰在她面颊上跳动。

    “殿下!殿下!”青年将军握住公主纤细得快要折断的肩,呼喊着。

    季昶仍被拥塞在篷子深处不能脱身,汤乾自抬眼,从遥远的人缝中看见了他年轻主君的脸。

    火光下,清峭的鼻梁将季昶的脸划成斩截分明的红与黑。他对汤乾自微微颔首,于是汤乾自将缇兰护在胸前,倒退着用肩背顶开人群,向外挤去。戏篷的出口就在他们身后,那一线光,明朗锐亮不可直视,像是从云隙投下的晨曦。

    季昶看着他们出去,帘子又遮严实了,于是也就没有光了。

    XI

    澄蓝天色转为黯青,幽凉晚风穿过巷道,卷来外头隐约的人声。欢腾了一天的城市在黄昏中奇异地沉默下来。

    “殿下……殿下!”汤乾自抵着缇兰的两肩,把她像一件长袍子似的钉在墙上。轻盈得没有重量,也绝无支撑,仿佛只要他一松手,她整个人就会落到地面上,叠成一堆衣料。

    缇兰并没有昏厥过去,她始终清醒,眼睛黑洞洞朝天仰着,像两口无限深幽的井。

    “殿下,您听得见我吗?”他握着缇兰的手臂,轻轻摇撼,“您听我说,那都是戏,都是假的。”

    “不是的,震初。”少女垂下一双盲了的眼睛来看他,狂乱鬈发盖了满脸,“那天,我看见了。”

    青年将军茶色的瞳仁骤然收缩:“你看见……”

    缇兰微不可闻地说:“看见了。”

    叹息般轻细的三个字,合着街市深处传来的不祥鼓声,在汤乾自心底深处震响。

    女孩儿站在一片虚空的黑暗之中,但她并不恐惧。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她所能见到的就只有这样没有光,也没有色彩的世界。有时候,在睡梦中,会有一些纷乱的光从眼前流过,它们有着不同的温度与气味,她猜想,那就是她未曾见过的所谓“颜色”。

    但是那天的梦令她害怕。有一片颜色,从黑暗深处蜿蜒地向她流过来,炽烈浓郁,带着温热的铁腥气,像个不怀好意的活物。但是流到半路上,它就渐渐冷了,枯干了。唯有一只垂死的触角碰到了她的裙裾,于是那颜色又飞快地、一丝一缕地攀了上来。她后退,却始终退不出那片颜色的纠缠。

    她看见一个美丽的女人,跌坐在那片浓稠的色彩中,头发像最上等的丝缎一般飞舞着,徒劳地向空中伸着手。

    “王啊,吾王!零迦何以如此触怒了您?即使为您生育了那样可爱的三个孩子,也不能赎回零迦的罪吗?”

    于是女孩儿在睡梦中恐惧地蜷缩起来。她听出那个美丽的女人是她的母亲。她想要醒来,但是这个梦牢牢锁住了她,不肯释放。

    有个男人向她的母亲走过去,于是那颜色也爬上了他的衣裾。女孩儿没有见过任何人的脸孔,但她知道那是她的父王。那常常拥抱着她和母亲的手臂,此时只是紧紧抱着他自己,仿佛不胜寒冷的样子。

    英迦舅舅和太子哥哥愤怒的言语,混杂着钢铁交击的动静,在黑暗中回响。父王俯瞰着母亲,神情既冷漠,又畏懦。他甚至不能够回答她的问题,只是转开头,对着虚空里的不知什么人说:“去把缇兰和索兰找出来——不留活口,提头领赏。”

    太子哥哥提着剑站在更遥远的黑暗中,一片新鲜的色彩在他脚下扩散开来。英迦舅舅抓起一只琉璃灯盏,向虚空中掷了出去,于是炽热的颜色从母亲和哥哥脚下铺天盖地喷涌上来,甚至把混沌的黑暗也吞没了。那是划破手指的时候会流出来的疼痛的颜色,也是火焰的颜色。后来有人告诉她,那颜色就是所谓的“红”。

    “后来,我就醒了。我哭着求母亲别走,别去见父亲。母亲叹着气,说我是世上最傻的孩子,西陆已经有四百多年不曾出现过真正的盲歌者,还说我听多了宫女哄人的故事,就会做这样奇怪的梦。她在头发里簪了新鲜的香花,因为那天夜里英迦舅舅来了。我抱着索兰不肯放手,她只好把我和索兰都留在寝宫里。我一直趴在窗口,等着听她回宫的声音。忽然外头起了很大的风,阳光照在脸上简直烫人,可那已经是夜里了。那不是阳光,那是火。”

    缇兰断断续续地说着,大睁的两眼空洞得骇人:“我抱着索兰偷偷跑了出去。震初,是你救了我。后来我问英迦舅舅,那天夜里出了什么事,他始终不肯说。”

    最后一线夕照隐入海平面下。

    四合的暮色里,鼓点猛然震响三声,振聋发聩,仿佛大地雄浑的脉搏。漂浮在毕钵罗城上空的昏蒙尘埃都骤然沉落下来,满城寂静。

    自迢遥的远方,有个转折苍凉的男声随风送了过来,那是大司祭在祭塔顶上唱颂年景,祈求雨水丰沛,海疆平靖,龙尾神庇护一切航船,为了取悦神明,他们愿以百十万人一日一夜的狂欢作为献祭。

    歌声渐歇,鼓点再起,这一次却是疾风骤雨,清澄空气里跳跃着粗蛮快活的节拍,催促人们将身边的一切灯盏点起。帕帕尔河岸上排列着的数千个乌铁火盆燃了起来,整座城就轰的一声被点亮了。

    庞大彩船在河面上缓慢行进,夜晚通明如昼,一切人与物都在河面与两岸建筑上投下跳荡巨大的黑影。两个有着青铜般光亮肌肤的高大夸父女人身穿兽皮短衣,相互紧贴着妖娆起舞,肘与踝上都缚有刃尖朝外的匕首,飞薄的刀锋总是贴着对方喉下腰侧擦过,却分毫不伤。二十名一色一样打扮的歌姬坐在船边,齐声唱出靡丽曲调,垂进水里的纤巧小脚上皆用菀莨花汁画着吉祥的龙鳞纹理。

    “母亲和太子哥哥都死了,父王是什么模样,我虽看不见,可是他那气味分明是个死人。如果当初我拦住了母亲,事情或许不会变成这样——也说不定,只要我不做那个梦,就不会有这种事了……”缇兰空洞的眼里坠下剔透泪水,仿佛一枚细小的晶石折射出巷口外绚烂混杂的浮世光影,“我怕。每夜合上眼睛,我就害怕要做梦。可是我也不敢和旁人说,哪怕是英迦舅舅。”

    她攀着青年将军的衣襟,如同一个行将溺毙的人捉住救命的稻草,全然不知自己的面孔与汤乾自之间只隔着那样危险的窄窄一寸:“你们早晚是要回东陆去的,你们走了,这个王城,我也一日都待不下去了。震初,我要和你一块走。”话说完了,死白的脸上才泛起热病般的红晕。

    汤乾自缓缓地吸入一口气,那充满白莲花芬芳的春夜空气,像是会灼伤他的胸臆。

    “殿下,臣实在惶恐。”

    少女听见他自称臣子,猛然撒开双手,往身后民宅的门墙一靠,鬓边簪着的缬罗花一阵玲玲脆响,是红宝石的花药敲打在秾艳的黄金花瓣上。她扬着眼睫,幽黑瞳子哀恳而涣散地望定了他。

    “那时候是你救了我。现下能救我的人,也只有你一个了。可是原来你也不明白。”

    他凛然心惊,却只能别开头去,无以应对。

    河上炸开了焰火,熔金流翠在夜空中划出仿佛永不消退的烙痕,然而转瞬也就星散了,漫天闪烁的余烬向毕钵罗城笼罩下来。

    他们头上的窗子纷纷砰然打开,喧嚷人声与肴馔香气飘散到阴暗的窄巷里,而后只听得泼剌一声,什么东西兜头盖脸浇了下来。缇兰却木然站着不知道躲避,人已湿了一半。汤乾自揽住她的肩,硬拽着一气从巷子里跑到了河岸边,却始终被骤雨似的水瀑笼在里面。他才恍然明白过来,那并不是雨水。自四面八方向街道倾洒下来的,都是甜郁芬芳的琥珀色液体,泼进火盆里,焰光便腾地蹿起尺把高,散出迷醉的气息来。

    到了这个时候,醴雨祭才算是真正开始了。

    寻常注辇人家,酿酒绝不肯存过两个夏季。每年春夏之交的醴雨祭典上,去年的酒都要搬出来痛饮,喝不尽的便从窗子里泼出去,是个除旧布新的意思。

    这座城里从来没有不必破费的快乐,可是只要有足够的银钱,亦没有买不到的快乐。只有醴雨祭这一天,这座冷苛精明的城会像个慷慨醉汉一样,大把大把地将狂欢与迷醉的甘霖洒在每一个人头上。

    万众欢腾中,唯独缇兰的微笑是残破的。她黝黑光丽的脸上,都是蜜一般的酒液纵横淋漓,又被泪水一洗,都凝在尖秀下巴颏儿上,滴滴落了下来。

    “震初,我晓得我是为难你了。世上的事,皆有这样那样的拘束与规矩。你和我虽然贵为将军与公主,也有许多行不通的事情。”她一身白衣裙与乌油油的鬈发都叫酒浇透了,狼狈地贴在肌肤上,野蔷薇般的唇上浅笑着,吐出来的字,一个个却都是凄凉的。说完了,眼里又聚起泪光来,还是倔强忍耐着,紧紧咬住了食指一个指节。

    浓烈酒香被体温焐成了热气,钻入鼻端,魂魄像是要脱离躯壳浮游起来。汤乾自定定地看着缇兰,终于叹了口气,伸手去将她的手指从齿间挪开了。又过了好一阵子,才沉声说道:“我带你走。总有一天,我带你走。”

    他们俩坐在熙来攘往的帕帕尔河边,眼前三层楼高的金漆龙尾神像彩船顺流而下,万人沿岸追随,雀跃欢呼。神像手中托着圆径三尺的白玉荷叶盘,盘上坐的是全城技艺最为宛妙的少年笛手,百鸟鸣啭般的笛声一路从王城门前响到港区,两岸窗前与风台上的少女们用浅口碗盛了酒,一碗碗尽向着笛手身上泼去,却又都够不着,徒然在空中扯出一道道七彩虹光。

    这是一年一度的庆典,油腻烟火的生活里陡然绽放的一朵庞大的、不会结果的谎言之花。

    汤乾自唇间甘甜辛辣的酒味逐渐褪了,这才觉出旁的滋味来——原来甘醴一般的女孩儿,泪水终究也是咸苦的。他周身血脉奔涌,心里知道是醉了。

    “走吧,阿盆,送我回宫里去。”季昶弯下腰,对着夸父的耳朵说道。这夸父正是六年前在港区拆毁酒馆的那一个,当时被汤乾自手下一伙人围住,挨了十几刀也不退缩,他那雇主却把他撇下跑了。众人欢喜阿盆有骨气,求过了汤乾自,把他拖到城里那两座小楼之一里边去养伤,最后干脆召他入伙当起夜贼来。

    夸父眨了眨眼,道:“殿下,后头可还有东陆的戏法呢。”

    少年手里抚摸着三途隼的翎羽,眼神却遥遥地落在帕帕尔河对岸,隔着舞踏喧嚷的彩船,隐约看得见对面白衣胜雪的少女。过了好一会儿,才心不在焉地说:“不看了。”

    “给将军的信也不送了么?”

    季昶一振手腕,三途隼便向火光映红的空中飞去。

    “又不是一刻也离不开,让他独个儿多玩一会儿好了。咱们这就走吧。”

    阿盆答应一声,转身小心翼翼往人丛外边走。

    季昶坐在夸父肩上,慢慢打开膝上搁着的硕大竹纸袋子,抽出十多枝特别稠密的蒲公英来,也没费劲去吹,夜风一过,纷纷拂拂,一场雪似的全都落净了。

    XII

    麟泰三十三年暮春的那场醴雨祭典之后,缇兰反复地做着同一个不可解的梦。

    那是一个东陆女子,两支钢镞长箭凌乱穿过心窝,自高峻城楼决然纵身跃下,曳着烈艳丝绢衣衫,直到坠落地面,始终像是一团不肯熄灭的火焰。

    缇兰总是在夜中霍然惊醒,反复回想那张面孔,眉目历历,竟是从未见过。

    那些乱梦,在时光的漆黑幕布上纵横划出裂隙,容她觑看未来的一角,然而看见的是谁,或是怎样的情形,却不由她选择。

    日子飞快过去了。叛乱的僭王军队失去了澜州的最后一座城池,不得不冒险急行横穿东陆,兵力折损惨重,流窜至中州西北负隅顽抗,褚仲旭的天下几乎已成定局。麟泰三十四年一月,僭王褚奉仪残部渡海北进,他多年前远嫁瀚北鹄库部的异母姊姊红药帝姬亦挥军南下,突破黄泉关前来接应。眼看着褚奉仪即将逃入蛮族地界,旭王褚仲旭与清海公方鉴明率领王师全力追击。

    整整八年,吞没了数十万军民的骨殖腐肉,东陆的土地就算再怎样贪婪嗜血,也快要饱足了罢?

    西陆各国却是一派安泰景象,靠着贩卖刀甲粮草,都所获不菲,其中尤以把持大半航路的注辇为甚。二月的宫内纪事里,只记着预备三月王太子索兰的八岁诞辰的种种冗长事务,公主缇兰豢养的一对东陆锦花狸下了一窝崽子,倒是最热闹的事情了。

    缇兰午后无事,让弓叶扶她去昶王居处闲谈,谁知季昶早一步叫英迦大君跟前的人宣走了,汤乾自当然也随侍着去了。缇兰想了想,道:“也不知道那些狸怎么样了,既是出来了,干脆咱们上别苑去走走。”

    别苑外头伺候的人见是缇兰来了,早在地下跪成一排。缇兰身份本来尊贵,更兼是英迦大君的亲外甥女、王太子唯一的同母姊姊,宫人对她格外奉承。

    “咦?今天怎么搬出来了。殿下当心,全在您脚下呢。”弓叶道。

    缇兰笑着便俯身去摸,原来草地上铺着毡褥,母兽蜷成一盘打盹,蓬松大尾巴将绒绒的幼崽圈在里边,只露出五六个粉嫩嫩的小鼻头。这锦花狸是养熟了的,由着她抚摸,懒洋洋的十分惬意。

    忽然缇兰疑道:“哎?这小的怎么少了两只?”

    宫人回道:“那两只特别弱的不敢见日光,放在屋里呢。”

    缇兰道:“怪可怜的,弓叶你扶我进去瞧瞧。”

    弓叶答应一声,领头的宫人却慌了手脚,叩头道:“实不敢隐瞒殿下,那两只不大好了,样子怪可怕的,徒然惊吓了殿下。”

    缇兰眉心一扬:“我说是瞧瞧,其实又看不见,总归你们说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罢。”

    宫人们知道她脾气上来了,不敢多话,只是一个劲叩头。

    缇兰抬脚就往前走,弓叶连忙赶上去搀着她的手。人是进门去了,还有一句话轻飘飘丢在外头:“我顶讨厌人说瞎话哄我。”

    领头的宫人伏在地上不敢起来,满头是汗。

    刚进了屋子,便听见幼崽哀叫与水声扑腾。弓叶像是吃了一惊,以东陆言语极快地喝了句什么,又是一阵水花泼溅,幼崽凄厉细弱的叫声才算渐渐平息下去。

    缇兰不明就里,面上还含着笑,问:“怎么了?”

    弓叶愤然说:“这个东陆婆子要把小狸浸在桶里溺死呢!托殿下的福,咱们要是来迟一步,可就没救了。”

    “怎么无缘无故这样狠的心?”缇兰恚道。

    狸性子娇贵,宫里配给八名老成宫人,临产前还特意聘了两个东陆妇人来照看,语言不通,平时缇兰来的时候,都是弓叶在一旁转述。

    妇人察言观色,知道闯下了祸,也不等弓叶问话,自己在地上磕着响头,用东陆语言反复喊着什么,像是告饶。

    缇兰听着心里陡然一紧,攥牢了弓叶的手,说话音调都不稳当了,一迭声追问:“她说什么?她说什么?”

    弓叶答:“这婆子说,这两只崽子眼看就养不活,还要把疫病过给别的崽子,当真不能留了,请殿下明察。”

    缇兰嘶着声音道:“前八个字,只要那前八个字!你给我一字一字说明白了!”

    弓叶忍着手上钻心的疼,急急说:“她前八个字说的是……‘殿下,不能留它性命’。”

    那股攥着弓叶的、仿佛要将她绞出汁来的气力,慢慢松脱了。缇兰全身的血冲上两太阳穴,眼前昏黑,心里却顿时空旷得像个雪洞。

    这句东陆话,她不懂,却记了将近十年,音调起伏抑扬顿挫,皆是历历在心。

    烈火焚城的夜晚,六岁的她抱着索兰在王城中奔逃,无处藏匿。三十二扇云母抠金团镶柘榴石的屏风,她在这面,少年在另一面,为各自的命运追逐着,竭力奔走。屏风到了尽头,忽然被他一把拽住了手,两道不相干的丝线,就此绾成一个死结,无从拆解。她头一次听见这少年将军的声音,他说的就是这句话。

    再往后,追兵尽灭,搂着她瑟瑟发抖的小男孩儿终于松开了双臂。四围那样静,遍身血污的兵士们围绕在他们身边,将动荡的杀伐声隔绝在外,令她觉得前所未有的安全。他说的,还是这句话。

    那果决勇毅的清澄声音,想来是能够号令万军的,连她这般言语不通的异国女孩,每每听见他的话语,也燃起微小的勇气,咬牙忍下了一次又一次要惊恐尖叫的冲动。

    人人都说当年是他救了她,她也一直这样相信。

    原来他说的是,殿下,不能留她性命。

    东陆妇人在地上伏了许久,听不见动静,大着胆子偷眼窥看,只见那白衣公主直愣愣站在原地,眼上遮着缎带看不清神情,旁边扶着的女奴也不敢出声。约莫过了小半刻的工夫,公主才开口说:“那只好杀了罢。”说毕风也似的掉头走了,白裙如崭新的大帆一般飘扬起来。

    XIII

    被准许接近英迦大君身侧的人不多,季昶是其中一个。

    注辇一国有两个君王,名义上的那个,终年累月在华丽帐幕后散发着腐臭的死气;实际上的这一个,萎缩的肉体穿着小锦袍,陷在重重衾褥之间,像个骇人的怪婴。每次见到英迦大君,季昶总是忍不住要恶意地想:扼死这个权倾一国的人,只需要用到一只手吧。

    季昶见了礼,宫人随即捧来几个羽毛垫子,侍候着在矮榻跟前坐下。

    “两个月不见,殿下又长高了些。”英迦大君斜过眼来看看他,笑道。

    注辇人轮廓本来深邃,肤色黝黑,多半有着乌浓流丽的大眼睛,可是英迦大君长久不见天日,有种阴沉沉的白皙,衬着炽亮的眼睛格外惊心。季昶从来厌恶他那种眼神,面上自然不露出来,也笑道:“白长个子,不长脑筋,有什么用呢。”

    大君依然是笑,自己从床上一把撑了起来,顺着那股劲,将身体掼在堆积如山的软枕上,恰好面对着季昶,喘口气说:“那也是好的。”自十七岁落马摔断了脊梁之后,这就是他所余下的全部力气与灵巧了。

    季昶微微一笑:“若能有大君百分之一的睿智,倒真好了。”

    英迦若有所思看着他,道:“你这孩子真伶俐。你那个小将军虽然也聪明,却是一种傻聪明。”

    “震初他虽然斯文多智,实是武人的刚方性格,哪能像我这样油滑。”

    “多智而刚方?呵,这两样品性都是极难得的,只是同搁在一个人身上,未免相互掣肘。殿下这样器重他。”

    季昶面色肃了一肃:“震初于我,如兄如友。若没有大君与他,季昶十年前就没有命了。”

    英迦瞥了他一眼,轻笑:“若殿下在吾国出了什么闪失,他也是一死,职责性命相系,自然竭尽忠诚。待回了东陆,天高海阔,良材更如飞鸟投林,尽归殿下麾下,即便小将军一时不在身边,也尽有人可供差使。”

    一瞬间季昶气息凝滞,很快又笑起来:“那还远着呢。”

    “说远,也不远了。”英迦大君点头,“对了,今天请殿下来是有正经事要问的。殿下觉得缇兰这孩子如何?”

    季昶脑子里翁然响了一声,压抑着心里波澜,道:“公主殿下端庄淑德,姿容绝代。”

    “这样说来,殿下真是不嫌弃缇兰的了?那我就安心多了。”

    “大君,这是……”

    “钧梁陛下有个妹妹紫簪公主,你往我们西陆来的时候,她也往你们东陆去了,预备将来许配给皇子的。后来嫁了你二哥旭王为正妃,你都是知道的。这个月旭王追击褚奉仪到了黄泉关,紫簪在陪都霜还城的王府里养胎。刚刚我收到消息,唉,她如花似玉的一个人,竟然遭人投了毒,殁了。”大君本来是闭着眼的,此时眼皮子下撩起一道缝来看着他,慢吞吞道:“我想着再送一名公主过去,你们兄弟或许眼光近似,你喜欢,旭王八成也是喜欢了。”

    季昶心里万丈波澜一瞬间变了地狱火海,却展颜笑道:“缇兰殿下身份何等高贵,若非我二哥那样帝王之姿,又有谁堪与相配呢。”

    “说起来世事也是无常。前年夏天,听说旭王在通平城下受了重伤,几乎殁了,我那会儿就在想,倘若旭王当真殉国,少不得我这边也要打点准备,送昶王殿下您回东陆去力挽时局。缇兰日常与殿下最是亲近,就订了亲事,跟着去侍奉殿下也无不可。没想到旭王天佑吉祥,眼看霸业将成,没福气的却是紫簪。殿下若有欢喜的公主,也只管跟我要去就是。”

    “我六七岁上,母亲给定过一门亲事。因只是朝臣的女儿,不曾通传各国,想来大君不知。说来惭愧,国内变乱生死茫茫,寻不着她,我也无心另娶。”季昶仍是笑。

    英迦明知他是扯谎,也不计较,笑道:“贞信重诺,殿下真是深情的人。这样,殿下日后荣归东陆的时候,也顺带为缇兰送嫁好了,我那些使臣都是草包,叫他们送些书牒礼物也就罢了,送我那个宝贝外甥女儿却放心不下。”

    季昶俯首道:“定当不负所托,护送公主平安抵达天启。”

    “如此我就安心了。今后与殿下这样促膝相谈的机会,也是没有了。旭王登基后,下诏召你回国,只怕就是这一两个月的事情。先与殿下道一声恭喜与保重。”

    二十岁的皇子抬眼注视着眼前人的双目深处。当年,正是这个残弱之人教他知道,要反身扼住造化的咽喉,除了刀枪剑戟,尚有别的路途。那一刻,他心底里另有一扇门打开了,门内喷薄而出的,是野心的烈火。

    此刻季昶却看不出他一丝心思端倪,只得立起身来,慎重行了一个礼。英迦大君含笑受下了,道:“一介废人,不能起身与殿下握别,恕罪。”

    季昶望外走了两步,忽然又回头来,躬身道:“有一件事,季昶心里存了许久,时时想着请教大君,又怕僭越。”

    “不敢。但凡能为殿下解答,自然知无不言。”

    “盘枭之变至今已近十年,坊间谣言流布未曾少歇,虽然遮遮掩掩,意思竟是指大君您窃国篡权。”季昶见英迦面色如常,大着胆子说下去,“大君为何从不辟谣,把实情传扬出去,却白白背负污名呢?”

    英迦失笑:“你是说实情?”

    季昶沉稳点头:“实情。”

    那残废的霸者缓慢收敛了笑容,娓娓说道:“我是一个废人,不能纵马挽弓,亦不能航海行商。自然,凭着这个出身,只要愿意静静躺在床上等死,也能过几十年安泰日子,可是我偏不愿意。手中无权,我便觉得不安稳,然而天下的权势就那么些,我进一步,就有人要退一步,钧梁自然要猜忌我,可我就是放不了手。权力是多醉人的东西,哪怕我躺在这儿,也能兴风作浪,只因我手里把握着旁人想要的东西,他们便甘愿充当鹰犬去为我夺取更多,这权势便像雪球越滚越大。我这个废人是一笔宝藏,这些贼啊,分赃永远不均,若有一个要杀我,必也有一群要护卫我——你看,他们用自己夺来的东西供养着我,还得乞求我的恩宠!”

    他这话说到后来,笑不可抑,止不住地咳嗽起来。缓了口气,又说:“钧梁不杀我,我将来也要杀他,并不算是白担了虚名。哪个君王能逃一死?我一日活着,不能一日没有权势,可两眼一闭,也就万事皆休。我是这样的人,更谈不上什么传承后嗣,一切最终还是索兰的。那些流言放在街巷间,将来对索兰也是好的。”

    季昶背后寒毛支支竖立,摇头道:“大君深虑,季昶不甚明白。”

    英迦笑起来,像是真被他逗乐了似的:“殿下。殿下可记得,您十四岁那年直闯这个寝殿,向我说出一番取信于世、唇亡齿寒的大道理,端的是针针见血,语气又委婉巧妙。那日我便写下手谕,命将所约的粮草布甲交予殿下,转运北陆大徵陪都霜还城去。那可不是被殿下一番话唬倒了。

    “那日我方才从逢南回来,就是宫内的王子,也不一定就知道。宫人、侍卫、内臣,我不知你买通了哪一路人,这是机巧的小手段,布线却不是一两日、百十个银铢的事情,于是我知道殿下早有远见,也有心思。

    “照理来说,世人被当面指斥背信弃义,多半要气急败坏,奇的是你一番话说完,我不仅颜面无损,还觉得你这孩子真是体恤懂事,我肚子里那些见不得人的心思,你都知道一个个绕过去。好人揣测坏人的心思是难的,只有坏人才这样明白坏人,我又知道了,殿下有谋,还是恶谋。

    “那时候旭王身边义军与勤王军队日渐壮大,粮草自然很快不能支持,纵然有商团扶助,毕竟有限,远比不上注辇一国之力。你也是走投无路,才行此一招,足见殿下明时势,有胆识。

    “殿下那时候年纪小,思虑或许不甚缜密,其中一半的主意,我看还是你那个小将军出的。做君王,未必要样样皆能,只要知道什么事儿该听谁的见解,也就算得上是半个明君了——霜还城里那位旭王我不知是何等样人,可殿下这般的样样俱全,我不由得想,这一代的东陆帝王,莫不是就在我眼前?”

    季昶听他这一番话缓缓铺排,正不知道凶吉,及至听到这最后一句,猛然一激灵,连忙笑道:“大君莫要取笑季昶。”眼里却凌厉起来,竟是有了杀意。

    英迦笑着摆了摆手:“我啰噪了这许多,不过是要殿下明白,你与我虽各有苦衷,倒是心思相近的人。”

    季昶心里稍为平静,依然满面懒洋洋笑意:“我年纪小,贪玩不懂事,大君既然将缇兰嫁与二哥,如何又纵容我在二哥身边调皮捣蛋。”

    这一下英迦是真的畅快大笑起来,声音尖细犹如夜枭。

    “殿下惦记的又不是我手里这点破东西,我何必多管闲事?倒是殿下有一日壮志得伸,切不要忘了注辇才是。”

    季昶告了退,才走到楼下花厅,汤乾自便迎上来道:“殿下,港口新传来消息,紫簪王妃故去了。”

    季昶一手揉着眉间,疲惫地说:“我知道了。”

    缇兰回到寝宫,宫人禀报说昶王已等了好一会儿。

    她走上二楼南边小暖阁,便听见衣襟窸窣与刀甲相撞之声,晓得是季昶与汤乾自都从座椅上站了起来。

    季昶见跟进来的只有弓叶,道:“你们那个八宝茶呢?我老惦记着,就是你们小气,总不拿出来奉客。”

    弓叶看看缇兰脸色,微笑道:“这就去做,只是那玩意费工夫,殿下多坐会儿。”说着退了下去。

    汤乾自静听着弓叶脚步去远,才走过来牵缇兰的手道:“缇兰,我们有话要和你说。”

    缇兰虽是笑着,明净眉宇间隐约一股愁郁,道:“我也有话要和你说。”

    “英迦大君要送你去东陆,与我二哥和亲。”季昶咬着牙,“他要你跟我一同回去。”

    缇兰缓缓扬起脸来,唇齿皆白,扶着汤乾自的手,指甲全抠进他手腕里。她盲了的双眼掩盖在缎带下,再也看不出神情,却有一种凛然透骨的奇异寒意。

    汤乾自觉得自己手中握着的是一段冰,正缓慢地、无可阻挡地消融下去。

    她沉静点头道:“方才我去看狸,回来路上大君派人来传我,说的也正是这事……我应承下来了。”

    此言一出,两个青年都是一愕。

    “缇兰,那你与震初……”季昶急急说到一半,说不下去了。

    汤乾自握着她的手,不自觉用了极大的气力。没有话语,只有一肚子岩浆翻滚煎熬,却吐不出来。

    缇兰任由他握着,良久才抬首说:“震初,对不住。”

    他们俩看惯了她平日跋扈任性,竟是从未见过如此柔顺和气的模样,知道她当真是狠下了心。“你们莫不是吵架了?不要赌气。”季昶道。

    缇兰神色平板无波,说话的声气亦轻弱,像是个受了重伤的人似的,道:“我哪有。”

    趁汤乾自渐渐放松了力气。她将手轻缓无声抽了出来:“人人尊我一声‘殿下’,都说我是未来王上的姊姊,我嫁人,原是替索兰去嫁的。平日里奴隶内臣由着我支派折腾,身上随便摘一件东西下来,够平常人家半年开销,岂是平白无故的么?就是等着派这样的用场的。再说,英迦舅舅定下的事情,谁又能违逆呢。”

    听见英迦名字,汤乾自与季昶脸色也白了。

    屋子里静了半晌,季昶才滞涩地说:“你且别急。这事儿有个法子,只是极险,未知能成不能成。”

    缇兰没有半点喜色,默然颔首道:“只怕不成。”

    季昶登时被她噎住了。

    这时候弓叶送了八宝茶进来,道:“殿下,贡缎的样子候在外头,等着您选了裁新衣裳呢。”

    “等会儿。”缇兰摆手,转身走到窗前去。弓叶行毕了礼,下去了。

    二月的阳光是淡白清冷的,从镂刻十二代先王史诗故事的黄金窗棂间映到屋内,在缇兰脸上投下曲折纤细的黑影子,仿佛罩着一层阴暗的纱。桌上的茶盏谁也不去动,转眼散尽了浓甜热气,冷透了。

    “缇兰。”

    缇兰面朝着窗外,曼声答应:“嗯?”

    季昶道:“如今宛州西面海上海寇横行,不能通航,应是穿过滁潦海,往泉明港去。到了泉明,便有皇宫女官与车辇前来迎接。你们注辇人送嫁时要披十八重皂纱,不到新郎面前不得揭开,不如……”

    “不如?”她仍是没有转回头来。

    “若弓叶能替你进宫,你不如就在泉明暂且住一阵子,震初再转回来接你。”

    缇兰略一沉吟:“然后呢?”不等季昶回答,她自顾自道:“然后你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小王爷,这不会错了。震初是你嫡系中的嫡系,自然在朝为官,或是边关大将。我深居简出,只说是汤将军在西陆娶的夫人,若是夜里得了梦兆,自然通报给你们知道。你们主从一心,一个位极人臣,一个常胜不败,大家平安和美,倒也不错。”

    季昶听出她话里讥讽,反复思量,却始终隔着点什么,他揣测不透。

    “缇兰,我答应过,总有一日要带你走。如今已耽搁不得了。”汤乾自望着她纤细背影,五内如焚,握刀的手暗暗迸出了青筋。

    缇兰点头:“原来你一直记着。”顿了顿,又说,“时候不早,外头还等着送绸缎样子给我选,顺便唤他们进来吧。”

    季昶待要说些什么,见缇兰显是逐客的意思,只得忍下。

    汤乾自深深望了缇兰一眼,如鲠在喉,声音却还是清朗坚毅:“臣下告退。”说罢决然转身便走,军袍下摆卷起一阵小小气旋,仿佛多一刻亦不能停留。

    弓叶引着一队宫人,送进几十本花样册子来,却见缇兰两手攀住黄金窗棂,原本纤巧的两肩像是忍着巨大疼痛,都垮了下去。那鸦黑的头发全拆散了,如子夜海上的波澜一泻至地,两道绝长缎带夹杂在内,白得触目惊心。

    “殿下!”弓叶合身扑上去,慌了手脚。

    缇兰霍然转回身来,下唇咬成了殷浓的朱红颜色,却是在忍笑。艳丽寒苛,与年纪绝不相称,然而那神情,的确是笑。

    弓叶骇得几乎要哭了,心里倒还明白,忙屏退了宫人,一阵簌簌衣襟响动后,屋子里只剩了缇兰与她。她去掩上了门,转回来时,缇兰已在桌畔支着额角颓然坐下了。弓叶轻手轻脚取了暖炉搁在她脚下,重沏一杯热茶送到手里,却被缇兰握住了手,纤细冰冷的五指捆在腕子上。

    “弓叶,我有事求你。”她说,“你能应承我么?”

    弓叶见缇兰脸色凄凉,忙在她膝侧跪下了:“弓叶的命都是殿下的。”

    缇兰摇头道:“这事非你应承不可,我求你。”

    弓叶止不住流下泪来:“殿下,海贼村寨之间,火并灭门从来不是稀罕的事情,不知有多少寨子里的女孩儿被掳到岸上来贩卖,卖不掉的全成了海贼祭祀龙尾神的人牲,若不是殿下,弓叶七岁上就没命了,哪能锦衣玉食活到今天?哪怕殿下要弓叶的命……”

    缇兰眼里亦盈满酸楚,弯身下去抱住了她的女奴,眼泪打在弓叶的轻绡衣裳上,都是铜钱大的印子,却还是强笑着道:“那回表哥表姊们领我去挑奴隶,容貌艳丽、能歌善舞的都让他们选走了,角落里只剩你一个,大家都说又黑又瘦不好看,我本不想买,只是你拽着我的衣角不放,说你会讲故事,我才买下了的。买你一辈子,却只花了半个金铢,实在是笔一本万利的生意。”

    弓叶哭得更厉害了,道:“不,殿下听说卖不掉的奴隶要拿去祭神,连价钱都不问,便要买下弓叶,弓叶一辈子记得。”

    缇兰抚着她的头发,垂泪道:“弓叶,我实在舍不得与你分开。只是那件事,希望再渺茫,我终要一试,你知道,我等了这许多年。”

    弓叶猛然抬起头来,一脸惊惶泪痕。

    三月十二,东陆传来消息,黄泉关北四日五夜的红药原合战中,王师一役毕功,歼敌五万余,叛军残党全灭,鹄库军大折,六翼将中的顾大成斩得僭王褚奉仪头颅,红药帝姬则被踏死于乱军之中,只收得残肢数三。

    四月十七,褚仲旭于东陆帝都天启登基,称帝旭,改元天享,领军还朝。

    五月初九,大徵使者抵达毕钵罗,呈递文书,通报新帝践祚、故紫簪王妃册立为皇后等一应事宜,又向昶王转呈了召还的诏书。

    昶王与缇兰公主一行的行期,定在五月廿日。

    XIV

    出了毕钵罗港,乘着仲夏的西南风航入滁潦海,昼夜兼程十五日,远远就望见了闵钟山。从半天航程以外,便看得见天际蒙蒙一带灰烟,逐渐驶得近了,才自苍灰迷雾中显露出峥嵘形状来。

    水手们轻捷地在帆索间跳跃摇荡,几张右副帆以精巧准确的角度兜住了风,木兰长船便平缓优美地渐渐向左划出流畅弧线,人们惊叹着涌向右舷。这是地中三海上最大的岛屿,亦是一座漂浮于海上的山峰。岛南的迟染湾内,劈面赫然就是数十丈高的石崖,如赤红瀑布自半空中泼泻下来,陡直险峭,绝顶处有飞鸟唳叫盘旋。据说这是数百年前一场山崩留下的遗迹,而坍落下来的万斛岩砾都堆在断崖脚下,成了一片嶙峋的血红石滩,潮头飒飒涌上,又自无数罅隙中倒流出来,风与细浪一同呼啸着穿过那些罅隙,吹出凄凉呜咽的悲声,令人胆寒。

    船身走了一个大弯,已几乎是船头向海,倾侧着缓缓向西靠泊过去。这样荒蛮冷清的石滩旁,却有一列数个码头,每一个都有二十泊位。往来的只有注辇船舶,多半也只是中午入港停泊一夜,船东与商人们登岸,自一道盘曲小路登上石崖顶上的龙尾神庙祭祀祝祷,夜求一梦,次日清早便起锚出航。这样水深径阔的少有天然良港,却没有商集市镇,连海盗也不愿扎营于此,俨然是座无人之岛。

    商船从极东的浩瀚海带来谣言,据说在那里,数百年来始终有驱策鲛鲨的海语者出没,亦有流言说,若能寻到涣海与潍海上某些隐秘海域,用篮子坠下货物,吹响螺号,便有鲛人浮上海面与之交易,若他们满意货物,便会用那些绚丽轻软如晚霞虹霓的鲛绡来换取。但是注辇人对这些传闻一向置之不理,他们谨慎地与传说中的神祇一族保持着敬而远之的距离。他们懂得倾听海底的歌声,以此指引商船满载俗世的幸福,平安返回港湾。

    缇兰独自立于船首,惯常的简净白衣已换了铺金洒赤的薄绡袍子,后裾如珍禽翎尾般曳地三尺,飘然欲飞。她眼上的白缎带亦除去了,海上风大,外头笼着明蓝绣本色牡丹的霜还锦披帛,浑身上下,除了颈间的龙尾神黄金坠饰与鬓边巴掌大一朵黄金缬罗花,一件旧物也不见了。

    “缇兰。”

    她闻声转回头来,向着身后唤她的人一笑。浅淡的三分笑意,经唇上明艳的胭脂渲染夸张,倒也像有了七八分。近身的时候,他们总要唤她的名字,以防惊吓了她,久之成了习惯。那两个自小领着她玩耍淘气的男孩儿,都已经是气宇轩昂的年轻男子了,老习惯始终未改。

    季昶走上前来,与她并肩迎着海上腥咸的清风。她看不见,却也知道汤乾自一定是落后两步,侍立在侧。

    “好久不见你来,几乎不认识了。”季昶笑道。

    缇兰亦笑:“不过是换了衣裳罢了。起程之前总是忙,选衣料、裁衣裳、学你们东陆宫里那一套一套的规矩,脱不开身往你们那儿去。”

    静默了片刻,缇兰道:“你不怕么?”

    “什么?”季昶说话总是一副快活懒散的声调,只像个寻常纨绔少年。

    她盲翳的双目望着遥远的海天之交:“你打碎神像的那天,我做了个噩梦,梦见你死在海上,还记得么?”

    季昶哧地笑出声来:“怎么不记得,你那会儿哭着不准我再回东陆呢。”

    缇兰轻轻摇头:“万一是真的呢?”

    少年王公嬉笑着说:“那就有劳殿下再做个梦,梦见我死里逃生不就得了。”

    缇兰蹙眉道:“我没有那本事。”

    季昶亦逐渐收敛了笑意:“世事不过一场豪赌,我不是不怕死,只是,在那毁灭的限期到来之前,不论付出何等代价,也必要做成我想做的事情,否则……我就全盘皆输了。”沉寂了一会儿,像是发觉自己失言似的,他猛然兜开话题道:“我记得你从小就想来这儿。”

    缇兰又摇头,鬓边的黄金缬罗花瓣便随着轻轻摆动:“那是小时候的事儿了。”她唇角含笑,“那时候,弓叶每天夜里陪着我睡,给我讲海贼船上那些荒唐又美妙的故事。她说,闵钟岛的深处有片湖泊,岸边满是火一样的缬罗花树,比银子还明亮的湖水深处埋藏着沉没的宫殿。它的墙壁是整面的晶石,台阶是整块的玛瑙。黄金、珊瑚、髓玉和龙涎香,龙尾神把他们无穷的财富,还有几千年里所有沉船上的宝藏都堆积在那儿,就算有十个最高大的冰川夸父,一个踩在一个的头上,还是会被珍宝淹没。”

    季昶嘴边拧起一丝冷哂,他从来不屑于注辇人的信仰。但缇兰的声音有种催眠的魔力,他沉默着,让她说完这个流传千年的故事。

    “神祇们坐在结冰的宫殿里,回忆起远古的年月里那些还能在大地上纵马驰骋的日子,就流下泪来。龙尾神的泪水是宛如晨星的珍珠,每一颗跌落地面,都在宫殿里激响叹息的回声。回声泛起小小的涟漪,从湖底传递到海底,一路上涟漪变成波纹,波纹变成浪涛,浪涛像山一样站起来,又像山一样倒下,于是天空中起了风暴,这就是白潮。滁潦海上所有的海贼都知道那个宝藏有多诱人,就像他们知道白潮有多可怕。无数人怀着野心与梦想,出发去寻找那座宫殿,可是他们一个也没有成功。闵钟的森林和湖水是会吃人的,许多人仅仅是去湖边摘采缬罗花,就送了命。”

    这时候弓叶来禀,马匹备妥,即刻便可起程往山上神庙祭拜。缇兰微笑道:“正和昶王殿下说你那故事呢。”说罢,向他们微微垂首致意,洒然转身走了。弓叶连忙跟上去搀扶,不知为何,眼眶是红的。

    通往神庙的岩壁小路只容一人,侍臣卫兵均是纵队徒步而行,只有两匹驯化了的娇小善攀的岩羚马,供缇兰与季昶乘坐。起初还听得见海涛咆哮,到半腰时耳边就只剩下巨禽振翅般的风声,迅疾的风巴掌似的推在人身上,传令下来的时候,一路都是喊叫着的。纵然当年初至注辇的途中已走过一次这条小道,季昶低头鸟瞰断崖底下,还是不由得目眩心惊,原本半人高的海浪只像是一圈细碎的白边儿,犬牙交错的石滩全看不见了,脚下海鸟唳鸣飞翔。汤乾自替他稳稳牵着辔头,弓叶牵着缇兰的马,一行人小心谨慎,但求行路稳妥,抵达崖顶花费了两个多时辰,已是午后雷中四刻时分。

    极目四望,南面是金屑粼粼的海面,迟染湾内泊有整支王家船队的码头只剩一道模糊的白线。北面神庙背后,细瘦松树皆顺着海风的方向倒伏而生,先是疏朗,到了避风的低处才直立密实起来,一垛垛阴浓油绿,堆积得严不透风,树隙中稍为宽松的便是路了。

    数百年前的那场山崩把山体劈裂为两半,连带着神庙也只留下半座。那不像是注辇人精巧繁杂的建筑,有人说建造它的是一个早已消亡的远古民族,也有人说,建造它的就是龙尾神自己。建筑出奇地简单高大,洁白云石堆砌而成,绝无嵌饰。合抱的云石柱基上雕琢龙鳞纹,有的站立冲天,有的倾屺在地,小半已被红色的砂土掩埋起来,像远古巨兽的骨骸了,剩下半座神庙寂寥地站在那里,迎着猎猎的风露出空洞而肃穆的腔子。

    十二名司礼官唱起了颂歌,表示甘愿畏服于神明威势的意思。调子悠长奇异,言语陌生,据说是那些从风暴中捡得一条性命的水手们流传下来的。不管是多么晴朗宁静的正午天气,只要远处传来这样的缥缈歌声,转眼黑夜就会降临人间,天空中风云奔突,桅杆上亮起幽幽的冥火。那是召来风暴的龙尾神的歌声。

    季昶伸手牵了缇兰,走进残破的神庙穹顶荫蔽下,汤乾自与弓叶拱卫两侧,侍臣随后鱼贯而入。地面上曾铺砌着的云石六角巨砖大半破碎逸失了,露出下面斑驳的基石来,阳光零散地投射在这里那里,留下光斑。神庙大殿尽头,从那些灰淡的基石里忽然立起白得耀眼的两人多高的云石海浪来。

    它们雕琢得那样精致而逼真,翻卷着、沸腾着、怒吼着,像猛兽追逐可怜的猎物一样追逐着每一艘敢于驶入深海的船舶。

    在那静止的、荆棘花冠般的巨大漩涡中心,海洋的主人就坐在那里。西陆诸国崇拜的龙尾神像,皆是这一尊的缩小仿制品——昂首而歌的绝艳女郎模样,腰上为人,腰下为蛟,耳廓尖薄,一头湛青鬈发丝缕纷拂,如同在看不见的水波中飘摇。但是没有一件仿制品能与她媲美。她高大、壮丽、神色如生,仿佛在亘古静寂中追忆着万里风涛的回响。

    十人高的龙尾神坐像面前摆放着累累的花串与果物,有些已然枯干,有些还新鲜。在这些供物之间夹杂着小小的陶瓮,疾风吹过便扬起烟尘,是海贼奉献给龙尾神的人牲的骨灰。在龙尾神的神庙内,海的子民不起争斗,于是海贼与商旅竟然也就各自祭拜祈祷,相安无事了,只是那些彼此矛盾的愿望,龙尾神会如何裁决,谁也不知道。

    侍臣流水般送上果物、鲜花与新酒,颂歌宛转飘扬,像一线青烟升上天宇,无穷无尽。

    百十人齐整跪伏于神像跟前,低声祝祷两国安泰,海疆宁靖,世代永好,不举兵燹。季昶在人群最前,抬眼睨视面前的神像,相隔十年,初次来时他怯懦稚小,任人摆布,去时却已不是当年的十一岁孩童了。他无声咧嘴,露出一个悖逆而讥嘲的笑。有什么关系呢,所有人都追随在身后,谁也看不见他的神情,而他身边的这个女子干脆是瞎的。面前的石像是这些愚民的神祇,可不是他的。没有人能管束他了。

    颂歌的调子顿挫,乍然一收,歌声又烟气般消散无踪了。司礼官首领随即整理了衣袍,到缇兰与季昶面前跪下,禀报祭礼完毕。

    季昶颔首站起,伸手去搀扶缇兰。俯身下去的那一瞬间,他听见缇兰正在低语。

    “神明啊,求你容赦我,扶助我。”

    女奴弓叶也正要弯身搀扶缇兰。季昶看见,背着光的昏暗中,女奴美丽的眼里坠下一滴无声的泪。

    汤乾自站在他们身后,像一抹幽微的影。

    XV

    众人服侍缇兰与季昶上了马,士卒重整队伍,预备在天黑透之前赶回迟染湾码头去。

    缇兰取下肩上披帛交给弓叶,海风猛然灌进她铺金洒赤的薄绡衣裙里,像是要转蓬般乘风飞去了。

    弓叶怔怔看着手里明蓝的霜还锦披帛,骤然痛哭失声,把披帛丢在尘埃里,双手挽定了缇兰那匹岩羚马的辔头不肯放松,道:“殿下,我与您一道去!”

    众人都惊呆了,不知是何变故。

    马背上的女孩儿面色比弓叶还要苍白,却微笑着摇头道:“弓叶,你可曾说谎骗过我?”

    弓叶哽咽摇头。

    “那我可曾骗过你?”缇兰再问。

    弓叶一语不发,只是摇头,满面都是泪痕。

    “所以,你去又有什么用呢?放手。”缇兰苦笑。

    弓叶却死死攥住马缰不肯松开。缇兰探出手去,摸着了弓叶纤细有力的手,极温柔地握了握,忽然扬起手里装饰用的黄金细鞭,照弓叶的手狠狠抽了下去。

    季昶简直料想不到缇兰会有这样大的力气,弓叶大约也不曾料到,猛一吃痛,不自觉放松了掌握,缇兰反手又是一鞭摔在马臀上,岩羚马灵巧地脱出人群,顺着海风吹去的方向,直朝神殿后的松林中奋蹄奔去。

    一干侍臣兵士都是措手不及,纷纷追赶,却被岩羚马远远甩在后头。

    季昶正要拍马追上去,汤乾自却拦住了他,急道:“我去!”

    季昶看他眼里焦虑神色,只得下马来,将鞭子交在他手里。未及一言,汤乾自早已绝尘远去。

    密林深处绿沉沉的黑暗里,赤与金的衣袂在翻飞。阴风飒飒穿过耳边,令缇兰回想起盘枭之变那夜的迅猛箭雨。她咬牙忍着细密枝条撕裂皮肤的疼痛,以及盲目的恐惧,干脆将缰绳缠在手上,伏低身子紧抱马颈,纵马奔驰。岩羚马是聪慧而忠实的生物,只要足够深入森林,它就会带着她找到水源,找到那片传说中的湖泊。

    她听见木叶摇动,兽物咆哮,但是岩羚马迅捷如风,转眼就将那些可怖的声音抛在远处,跃过低矮灌木,继续放蹄奔跑。

    “神明啊,假如你还怜悯我……”缇兰握紧了胸前的龙尾神坠饰,面颊依偎在温热的马颈上,喃喃祈祷。

    岩羚马闪电般穿过树丛,冲破藤萝的封锁,蹄下有时踏起水花,有时在废墟的石板上溅出火星。从离开神庙之后,它就一直在走下坡路,如同毫不犹豫地向着破灭的道路奔跑下去。缇兰觉出四周湿凉的空气还在继续冷却,逐渐要凝出露珠来,或许已是夜里了——又或许,是离岛心的湖泊更近了。

    她听见身后远处有人呼唤她的名字。

    他险些没有寻到她。

    越是深入这座森林,树木的模样越发浓密可怖。松树早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粗壮狰狞的植物,戟张的花叶整片整片被苔藓与枝蔓缠扭在一处,分辨不出种类数目,如同许多挣扎的膨胀的阴魂,散出郁腐恶臭。缇兰就伫立于道路尽头,在马背上安静得像一滴水,整个人掩埋在妖绿的瘴气里,连一身的新鲜血痕与略有破碎的华服都被浸染成灰暗颜色。

    听得他马蹄声到了跟前,她仰起脸来嫣然一笑:“你来了。”说着若无其事拨转了马头,轻踢马腹,驱策着岩羚马继续向前。

    汤乾自催马赶过了她,从前面侧身拦住,抓住她坐骑的辔头道:“殿下,跟我回去。”

    “来不及了,震初。”缇兰微笑道,“天色暗了吧?咱们出来总有两个时辰了,若是往回走,摸黑自然更慢,正赶上夜行的野兽出没。唯一的路,就是往前走了。”

    “往前走也是死路。现在他们大概已经进林子里来找咱们了,不如回头。”

    缇兰摇头道:“前面走不了多远就是湖边,夜里野兽是不敢接近湖水的。”

    “为什么?”他疑惑地拧起了眉。

    缇兰重新簪好了鬓边歪斜欲堕的黄金缬罗:“你记得弓叶说的那个故事么?湖岸边开着火一样的缬罗花。”说着就轻笑出声,拍了拍马颈,马儿轻盈地向前跑去。

    “你到底想做什么?”他几乎愤怒了,“外头几千人的性命都系在你身上呢!”

    但她不答他,单只回头展开笑颜,恍如春天一路开放的荒原蔷薇,即使在夜色里也是耀眼的。那笑颜让他回想起多年前那个夜晚,他向她扬起了佩刀,却始终没能斩落下去。他亏欠她,纵然她自己是懵懂不觉的。

    他叹了口气,又追上去,牵过她的缰绳道:“我在前头。”

    两匹岩羚马前后相随,消失在更深的绿雾里。

    囚牢般的阴绿色似乎永没有完结的时候,然而不知何时,四围的景色已开始逐渐改变。仍然是绿,却暗中透出荧亮的微光,像有无数小灯盏,点在稠密的叶子背后。又走了半个时辰,最后一丝天光也被吞没了,可那幽凉的光始终照着他们的路。

    汤乾自望见远处树隙里透出一点跃动橙红,分明是火光,待走到半途,却又不见了。他不知自己正去往何处,只是任由两匹岩羚马带领方向,沿着陡峭低陷的地势一路向下,马蹄子在地上砸出的清脆声响越发密集,最后干脆像阵疾风似的并辔奔跑起来。剧烈颠簸中,他一手勒马,另一手始终不肯放松缇兰的缰绳,刚要并马过去将缇兰拉过来,却猛地觉得身体一轻,被一股大力突如其来直抛到半空中。

    两匹岩羚马先后纵身腾起,凌空跃过一人多高的茂密灌木,静夜莽林中忽然有浩大的光扑面而来,一瞬间映得他眼前昏黑。

    汤乾自身体重重砸到马鞍上,又向一侧跌落下去,摔在草丛里,被锋利草叶划伤了面孔。他支起身子,发觉缇兰亦被甩落在地,半个人倒在水中,他急忙过去,刚揽起她的肩,手却定在半空,不再动作分毫了。

    四下静谧,夜雾如纱流动。

    林木密密层层簇拥,最低凹处豁然展开一面水波,是神祇凝视星夜的漆黑巨眼,莹澈而窅暗,广阔得令人心惊。万千细小银芒自水面蒸腾起来,如烟如絮,向着天宇浮游飞升,潋滟湖光底下汪着一池浓酽的墨,仿佛埋藏了深不可测的秘密。

    两匹岩羚马想是跑了太远的路程,焦渴难忍,早已直冲进眼前湖水埋头痛饮。

    缇兰伸手掬水。湖面如漆,倒映天穹,水却是明透无垢的,从指缝间漏下去,回声清寂。她欣喜不能自禁地笑了起来,像个无忧无虑的孩童。终于,这片传说中有隐秘水道与海底相通、深埋无数宝藏的湖,她还是寻到了。

    隔着广漠烟波,对岸蓦然起了一处细小火苗,倒影在乌银的水面上逶迤着直铺到湖心。转眼又是两三朵火焰相继点亮,搅碎了粼粼光晕。

    汤乾自忽然拽起缇兰,带着她急退数步远离岸边,借着方才那数点火光,他发觉一道隐约波纹破开湖面,朝他们过来了。

    那是一个人,自水底向着湖岸上行走,渐渐露出了头颅、脖颈与赤裸上身。

    “震初……怎么了?”缇兰被汤乾自笼在怀里,茫然发问。

    汤乾自却不答她。

    青紫色长发湿淋淋地贴着峻削脸颊,额上花样繁复的黥纹一直盘绕到眼下,那个人看起来颇为年轻,线条流畅的筋肉上覆有湿滑肌肤,泛着深海鱼类的灰青色。身姿纤瘦挺直,每走一步,就像是紫云杉的弓脊微微曲张,蕴含着沉默的力量。

    汤乾自耗费了全身的气力,才压抑住喉间即将爆发的惊喊。

    那些从东陆来的亡命海贼们并不买龙尾神的账,他们会闯入这片密林,咬着鱼鳔气囊跳进湖水,向梦想中的宝窟潜下去。为什么他们中的一些再也没有回来;为什么一些流落海港酗酒度日,很快会在某一个清晨被人发现倒毙街头;为什么还有一些回到了家乡,但从此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现在他完全明白了。

    湖岸浅缓,幽暗水波在那人身前分开,随着他一步一步近前,露出了手上提着的鱼筋弩,和腰下钢甲一般的锐亮鳞片。并无双腿,人身下生着一条修长强健的蛟尾,盘立于地,如上古神话中的龙神后裔。东陆虽从不将鲛人奉为神祗,却也极少有人亲眼目睹过他们的形貌。那样非人间的美,数千年前那些在风涛间挣扎求生的西陆先民初次见识之时,除“龙尾神”三字以外,怕是再也无以名之了。

    “那是什么?”缇兰蹙眉谛听水声。

    那看似半神半人的异类,此刻与他们不过二十步距离。

    汤乾自心里思量着鱼筋弩射程既远,力道又十分沉重,贸然发难绝无胜算。即便他缠住了眼前鲛人,缇兰目盲,独自逃生亦极为危险,一时间竟束手无策,只得揽着她又退了几步。一匹岩羚马似是饮饱了,优游地漫步噬草,渐渐靠近了他们身边,浑然不知凶险的模样。

    见汤乾自一意退避,那鲛人男子也不再向前,朝着身侧抬起手中弩机,只听得锐声破空,另一匹仍在湖畔饮水的岩羚马痛嘶一声,倒地毙命,想来箭镞是淬了毒的。他又将生着青蓝蹼膜的手指向自己跟前一划,神色漠然,仿佛是划地为界,不可侵犯的意思,而后蛟尾扭转,旋身向湖里去了。不一会儿,又是镜湖宁寂,山林泼墨,若不是那匹马尸还倒在水中,汤乾自几乎要以为是幻梦了。

    对岸的火光渐次熄了,可是四处星星点点,又有火光相继亮起,或许是远处有鲛人相互传递消息。

    哧的一声,身后引燃柴草似的声音令他心头又是一寒。缇兰也自先惊呆了,转眼间又明白过来,欣喜若狂挣脱了他的手臂,循声跑了过去。

    一朵明丽的火焰之花当风摇曳,一瓣一蕊栩栩分明,照亮了旁边枯槁如铁的枝干。那树木没有叶子,枝条峻直,每一道都指向天空,其间零落地缀有拳头大的莹白花苞,被火光映出寒芒闪烁,细细看去竟是蒙着一层绝薄的冰壳。

    缇兰低低惊叹一声,向那火焰的融融温暖伸出手去,却一下子被燎着了,抽了口凉气,缩回手指来轻轻吹着。

    “缇兰!”汤乾自捉住她的手,不让她再靠近。

    “震初,它是什么样子?”缇兰也不生气,微笑着朝他回过头来,脸上光彩照人。

    他刚要答话,她却又踮起脚来,孩子气地两手堵住他的嘴,笑道:“不,还是别告诉我。”

    恰在此时,那朵火焰之花燃烧得越发剧烈,灿烂至不可直视的程度,一阵山风急掠而过,却噗地熄灭了,飞散白烟里露出原本模样,是硕大淡青花朵,重瓣拢成碗盏形状,又抽出蛾须一般细滑的花药。

    汤乾自瞥见缇兰鬓边足金打造的妆花,一瞬间醒悟过来——那就是缬罗,烘干浸酒饮之,一朵可得一梦的奇异花朵。得不到的仍是得不到,留不住的亦无从挽留,这花朵予人短暂的三个时辰,好让人在梦里重温那些电光石火的幸福,以及今生再难得见的面容。然而,愿意为此付出昂贵代价的人却那样多。这毒药般令人成瘾的花朵,与醇酒一起,每日每夜,不知填补着多少人胸臆中深不见底的空洞。

    “震初,你说过会带我走。”缇兰抬起幽深的盲眼,像是在看着他,又像是目光穿透了他。夜风里送来远处火焰噼啪跳荡的声音。

    “说过的,总有一天我会带你走。”他安抚地握着她的肩。

    她笑意更深,语调却黯然:“那是我逼迫你的,或许你并不情愿。”

    “何苦这样说。”他叹道。

    她还是笑:“想不到有一天,你与我之间会变成这样。第一次见我的时候,八成是想着这孩子怎么这样讨嫌,恨不得当包袱甩开了吧。”

    汤乾自一时语塞,记忆的河却已决了口,自遥远的年岁里奔流咆哮而来了。

    他们当年都还那样小,他年纪最大,十六岁,已负担着季昶与五千兵士的生死,除了手中的佩刀,再没有可以倚靠的东西了。猩红的夜空里落着雨,火光冲天,连雨点也都是猩红的。新鲜的血肉溅在他脸上,渐渐迷了眼,但他无路可退。身后就是十一岁的季昶与六岁的缇兰,两个孩子颤抖着缩在一处。

    人都说他当年救了缇兰,可是他自己明白,留下她性命的并不是他,只是他那一点不争气的怜悯之心。从来没有舍己护人的襟怀,那个血流成河的夜里,到处都是杀戮与阴谋,为了保全他自己与季昶,纵有一百个缇兰,他也会不假思索地扬刀斩下。

    乱世的狂暴涡流中,他们不过是随波逐流的蝼蚁,弱小得连自身也无法保全,只能抱结成团。他与季昶,不过是被命运的绊索纠缠着难分难解,说是尽忠职守,心里却时刻通明雪亮——若非如此,便不能存活。

    “是不是,震初?那会儿是嫌我累赘的吧。”缇兰朝他仰着脸,顽皮笑道。

    他惊醒过来,斩截地说:“不是的。”

    缇兰却像是被这答案惊吓了,面上笑影渐渐褪去,显出一种凄凉的惊诧神情来。他刚要伸手去牵她,她却一转身走开了。

    那朵熄灭的缬罗旁,有枚花苞微微鼓胀,凝冻在外的薄冰上细纹蛇行,喀嚓作响,竟带着漆黑的枝条颤动起来。僵持了片刻,洁白花苞顶端遽然裂开一线,火舌自内吐了出来,接着冰屑猛地碎裂四迸,所有收束着的花瓣粲然绽开,熊熊燃烧,放出炽烈的光与热。

    缇兰探手过去,摸着了花梗,不顾灼痛将那朵花折在手中,道:“震初,你知道,眼睛看不见的人,是顶讨厌被人骗的。”

    他自己觉得周身一下子冷了下去。

    “我知道你那时候也才十六岁,也怕死,不知道我是谁家的孩子,不愿被连累,还怕我泄露了你们的行踪。”她怀里笼着那一朵火焰,却还是背对着他,不肯转回来。是何等神情,他看不见。

    汤乾自开口,只说得一个“我”字,见她静静摇头,就再也说不下去。

    “我从逢南回到王都的时候年纪还小,你不敢告诉我,自有你的道理。我那会儿骄横跋扈,你们的苦衷自然全不明白,一怒之下难免要为难你们。后来我们渐渐……要好起来,那样久远的事情,也不必去掀腾了吧?一切原由,我都替你想过了,震初。道理我都明白,可还是一样不甘心。”她声音里含着酸楚泪意,却觉得身后那个人的胸膛里亦传来了压抑的震颤。

    她骤然转回来,两手抚上他冰冷干燥的面颊,在眼角旁触着了一滴连他自己亦未曾发觉的泪。只一滴,在她指尖上颤巍巍转动。

    这时汤乾自才发觉,缬罗的花芯里原来满盛着清澄的夜露,缇兰将那沾着泪的指尖刚一浸下去,露水便成了熔化的银,白光愈盛,从火焰中穿透出来,火焰反倒慢慢暗弱下去,终于是熄灭了,只剩下琉璃盏似的花朵,盈盈托着一泓冷碧的水。

    缇兰猛然扬头,如同要一饮而尽的姿态,却是将一盏夜露往自己额心急急浇了下去,水花四迸,宛如雪雾飞扬,几乎要模糊了她的面貌。纵然隔着数步,汤乾自亦能感到那砭人肌骨的寒气。缇兰却毫无畏缩,任那夜露泼洒如泉,淌过她大睁着的双眼,在睫上与发间凝出细小澄蓝冰珠,转瞬又匆匆化去。

    汤乾自隐约知道这是一场惊人的变故,却又存着侥幸,不敢置信。他甚至不敢上前去触碰她,那孤决的少女身姿,仿佛水中倒影,一触即溃。

    她昂首伫立许久,蝶翼般眼睫上承着水珠,眨了数眨。仍是如石的凝固姿态,只是站着,大睁的眼迎向天穹,汤乾自只看得见她无声轻笑,神色极尽欢欣,泪水却又无遮无拦淌了满脸。

    缇兰垂下头来环顾四面,眼神流连而贪婪,仿佛是要用目光将眼前湖影林木、飘摇光焰都攫了去。

    最终,她的目光转了回来,实实在在是注视着他了,一瞬不瞬。

    相识十年,她在黑暗中听着他清澄少年声调日渐沉实,转为温厚的男子嗓音,像是由铁的牢笼里伸出手去,捧住的一掬阳光。他的面貌模样,她无数次猜想过,亦无数次以指尖读过。他肩脊清削,不似武将,必定像个戎装的文臣,眉目间自然敛藏英气,如同剑刃上隐含的锋锐,单在那出鞘的瞬间,才见一线慑人寒芒划过。

    这一刻光景,她曾反复揣测描画,如一枚蚌吞下沙砾,琢磨成珠,苦痛中有深埋的期望与甘甜。设想过万种情境,唯独不当如此。

    常在身侧,却素未谋面的恋人,此生第一眼望见,他的神情不是向来的沉稳温煦,竟是歉疚与退缩。

    缇兰开腔说话,身上瑟瑟战抖,声气却出奇冷定。

    “八岁那年弓叶告诉我,海贼村寨间有个古怪的传闻,说是用缬罗花芯内蓄积的夜露洗眼,可令盲歌者双眼复明,变回常人。可是,假如缬罗还在燃烧,就取不出露水,待它自然熄灭的时候,露水也早就蒸干了。若是用水浇熄火焰,夜露便随水流去,若是以冰雪来掩埋缬罗,这骄傲的花就立时枯缩为焦黑的一团。世上唯有一个办法能够熄灭缬罗的火焰,留存夜露……说来好笑,只要一个长年的谎言,与那说谎者的一滴泪。”

    “谎言”二字一出,汤乾自面色震动,缇兰看着他,只觉得脚下的土地亦开始动摇。眼前这个人,这许多年,只要是他与季昶牵着她,不管是领她去哪儿,她都不问,亦不畏惧。纵然世上的人都欺瞒她哄骗她,他对她也只有实话——她一贯这样以为。她伸手反抱住自己肩膀,那样用力,像是若非如此便箍不住身体,一松手,整个人就要哗然散落成灰。听见自己的声音,她也惊诧,像是身外的另一个人,无动于衷地、淡静地叙述下去。

    “多荒谬,世上罕有真正的盲歌者,可谓百年一见,那些声名大噪、备受王室礼遇的,自然不愿变回常人,而那些不自知的,默默终老乡野,怕是连这说法也闻所未闻。就算有愿意变回常人的盲歌者,就算他找着了缬罗花,又怎会有什么说谎者愿意随他前去?自古至今,这传说不曾有一次确凿的应验,简直渺茫得荒诞。可我是个注定要终生关在黑屋子里的人,哪怕只是一丝光,一线希望,也愿意将性命押在这上边。侥天之幸,竟让我赌赢了——只是我总以为这说谎者的泪,该是我自己眼里流下来的,没想到竟是你的。”

    她从没有一气说过这样多的话,亦从未想过,亲手揭开旧疮疤竟是这样血淋淋的痛快。

    “整整十年,你们虽算计着我,待我的那些好意也未必都不是真的。可你们想不到,这小丫头纵然被蒙在鼓里,却也已经算计了你们。我守口如瓶,除了弓叶,谁也不明就里,就是防着旁人横加阻拦。你就不曾想过,如此性命攸关之事,何以独独对你吐露无遗?”

    他苦笑着微微点头:“如今我明白了。我若知道了你是个盲歌者,自然不会瞒着季昶,以季昶的性子与野心,他必要千方百计将你带回东陆,为他所用。回东陆的途中总要停船祭神,这大约是你一生能名正言顺踏上闵钟岛的唯一机会吧?我向来知道你心思灵透,却不知已到了这样地步。”

    缇兰一字字说:“我再也不会做梦了,震初。从今往后我不做公主,也不是什么盲歌者,单只是一个我自己了。你还会与我一起走么?”

    他想不到她忽然有此一问,怔了怔,才答道:“会的。”

    话才出口,他就知道是错了。十来岁的女孩儿是何等敏锐,他那不自知的一怔,早揭发了言语的伪饰。他只得看着她的眼神逐渐黯淡下去,终于是凉透了,无可挽回。

    “你还是回你的主君身边去吧。”她再不肯看他一眼,言语里含着讥诮,“我绝不听你们摆布。”

    渐近夜中,正是缬罗盛放的时辰,焰光摇曳相连,映得满湖火树银花,剔透照人。缇兰背转了身,独自向着窅暗的树影深处走去。她默默数着自己的足音,每迈出一步,便像是一道深不见底的渊裂,一重一重地,将那些嬉戏欢笑的往日遥遥隔在身后。

    但她听见他唤她的名字,缇兰。

    不是剖白,亦不是辩解,只是呼唤。那样温柔而悲哀的声调,两个字,万箭穿心。

    她脚步一滞,而后竟不管不顾地跑了起来,仿佛有猛兽追逐在后。稠密枝叶抽在身上,丝丝生疼。

    过了片刻,听得身后蹄声如风逼近,转眼到了身侧,她只觉得一步踏空,整个人就被拦腰捞起,搁在了鞍前。她挣不脱,倒也敏捷,拧身抽出汤乾自腰间佩刀,往他咽喉上胡乱一横,几乎削去半个下颌。他心中震惊,伸手来夺那柄刀。两人本来贴在一处,刃身且长,拉扯中狠狠脱了手,唰一声在他右膝上划下深长的伤痕,鲜血转瞬间填满了,又溢出来。

    他咬着牙不发一语,她却被自己吓着了。乘着她尚愣怔,他夺回佩刀送入鞘中,也不分出手来控缰,只是一味将她紧紧箍住,不容挣扎。岩羚马承不住他们两人重量,走得极慢,在林中漫无方向穿行。无边无际的深重黑暗里,幽绿林木发着奇异的微光。

    良久,终于听得他说:“你走吧。”

    她扬起眼来看他,没了戾气,满脸都是警醒与疑惑。

    他神色却是沉静难测,缓缓道:“你要是失了踪,哪怕他们进林子来搜不着你,也必然要封锁迟染湾港口,一样是走不掉。你若是决意要走,只能随我回去,待船队到了泉明再设法离开。去哪儿都行,只是不可留在东陆。旭王也好,昶王也好,无论哪一边找着了你,你都走不了。”

    “那,你呢?”

    “我不能这时候离开季昶。”

    “季昶是什么样的人,你会不知道?当着人面,他多么马虎随和,可私底下他是不瞒着你的,连我一个瞎子也揣测得出他野心所在。就算我舍得让弓叶替我去葬送一辈子,到时候你折回泉明却接不到我,季昶会拿你怎么办?”缇兰声音逐渐激昂起来,“他费了这许多周折,不过是想要一个盲歌者,壮他羽翼,即便得不到,也不能让我嫁给皇帝——他要韬光养晦,只怕我揭他的底。”

    汤乾自淡然说:“眼下除了我,他没有别的武将可倚重,不会对我如何。”

    缇兰冷笑:“眼下如此,回了东陆,巴结他的人还会少?这一次你私放了我,就是对他不忠,你又知道他这十年情状,他自然也顾忌你会投效新皇帝,焉知不会来个兔死狗烹?”

    他静默片刻,才道:“这你不必再管。”

    缇兰怒极反笑:“他许了你什么,值得你这样不顾性命,是王侯之位,还是五分天下?早知如此,当年武试的时候何必做那些清高姿态?”

    他望着她,眼里有着奇异的哀伤:“我还有母亲在东陆,若我入了罪,她亦会被株连。”

    缇兰无言以对,心一寸寸冷下去,终于是明白了。不论是为了母亲,为了季昶,或为了他自己,汤乾自这辈子早就与东陆割离不开了。他非得在那条权争恶斗的道路上走下去,看不见尽头,若不能全身而退,便是万事皆休。

    而她是这重重机关中要紧的一枚棋子,她若抽身一走,满盘皆乱,汤乾自下场只有一个“死”字,他自然知道。可是无论如何,她决不会眼睁睁看他去死,这他也是知道的。他姿态这样委屈退让,不过是拿稳了这一点,她再怎么挣扎,亦脱不出他的手掌心。这条路是季昶与他选的,却要捆绑着她一同走下去,纵然她甩开了天赋的痛苦枷锁,他仍不肯放她自由。

    缇兰脸色惨白,几乎要扬手一掌掴在他脸上,却还是在身侧攥成了拳,道:“汤乾自,你太卑劣!”话音低嘶,近乎失声。

    他转开头去,再不忍看她,胸臆绞痛,却也如冰霜般冷澈明白。她最终还是会屈服的。

    次日午后,在密林中搜索推进的兵士们迎面撞上了缇兰公主与汤将军。两匹岩羚马只余其一,公主乘坐其上,衣角裙边稍见撕裂,倒还体面。年轻禁军将军的右腿上却有一道狰狞伤痕,因牵马步行过久,整条裤管与包扎的布帛已浸透了血。奇异的是,公主自出生起便盲了的双眼竟复明了,说是跌落马背,恰撞着后脑,便昏死过去,醒来时便能视物了。故事虽蹊跷,总是一件吉祥的征兆,公主的女奴弓叶扑了上去,抱着公主的膝痛哭不止,随身伺候的宫人内臣等听说了,亦频频拭泪,说是龙尾神赐下的奇迹。

    夜间,王家船队扬帆起锚,取道莺歌海峡,一路航向西北,灯火辉耀如海上浮城。

    XVI

    天享元年六月廿三日,五十艘巨舶鱼贯驶入中州泉明港。

    船刚近岸,便看见码头近旁旌旗蔽日,华盖辉煌,是帝旭遣来迎接的两万军士,人群前列另有五百名女官,簇拥着两顶檐子。

    季昶立于舷侧,顶心结着七宝金冕,身穿朱色锦缎常服,左肩上绣着条栩栩如生的金虬龙,一派贵不可言的气象。他远远望见那一顶朱色地子金团龙的檐子,不禁对身旁的汤乾自轻笑道:“什么都变了,这玩意儿倒是没变。”

    去国十年,汤乾自亦是万般感慨,却还抵不过心中思虑忐忑,只是强笑了一笑。

    那檐子的用色形制均极尊贵,仅次于御用的玄色地子金蟠龙,与十年前季昶抵达泉明时乘坐的一色一样。因着缇兰尚未正式册立的缘故,她那一顶只是玉色的,织着鲜浓翠绿的孔雀纹。

    舱内宫人拥着公主出来了,是金红孔雀蓝的衣裙,兜头披着十八重皂纱,自头发面孔一遮至踝,以示贞洁宁静。皂纱边上密密缀着豆粒大的黑曜石珠,虽细小,阳光下颗颗两面皆有着七色迷离光圈,如美人瞳子流盼,是俗话说的双彩虹眼。

    船上放下长梯,又有内臣铺出一卷金线掐牙的彩毡,底下仰望上去,只见率先步下梯级的一个是红衣的俊秀年少王公,一个是纤姿弱骨的少女,身上裹着的重重皂纱乌云般在风里翻飞,底下露出绯翠灿烂的裙裾,定是那和亲的注辇公主。当下万人拜舞鼓呼,欢声动地。

    汤乾自紧随于季昶身后,却不由自主回首向船上望去。舷侧甲板上立着个灰蓝衣衫的女奴,纱障遮面,见他转回来,便旋身走开,像是不欲与他照面。

    “那是缇兰?”季昶亦转头来看,低声问。

    汤乾自无言颔首。他在东陆商旅中素有势力,早已托信请相熟的船队东主在泉明为缇兰赁下一座小宅院,只等她下了船便接去居住。宅院内服侍的人亦颇安排了几个,每一个均是来路不善,却又忠诚可靠,都是早年在毕钵罗结下的关系,足有本事遮断外人眼目——旁人见不到缇兰,缇兰亦见不到旁人。

    季昶一笑,眼光扫过身边的皂纱少女:“你又是谁?弓叶?”

    隔着十八重面幕,少女仪态安恬如水,唯螓首微不可见地点了一点。

    女官们迎上前来搀扶公主,珠拥翠拱,罗衣叠叠,转眼已与他们隔得远了。汤乾自在马背上回首再望,舷侧已不见装扮成女奴的缇兰身影。

    这一去,是千里红尘了。

    注辇公主所携奁资丰厚,珍奇万象,此时已在川流不息地往船下抬。计有高山血碣、沉水、降真、乳香、苏合、麝香蜜蜡等六味名贵香药各二十匣,莺歌海鲛珠、金绿猫儿睛石、蔷薇晶石、海蓝宝石、碧玺石、金刚石等六色珍饰亦各二十匣,连匣子皆是百年的乌木,价胜黄金。红白珊瑚树一人高者各十株,砗磲杯碟百件,五彩烧琉璃床榻及妆台各一座,玳瑁二十四叠屏风一扇,精粹蔷薇水二十桶,东陵玉凉簟十领、翠翎衾十领,纯白犀角十支、象牙五十对,首饰衣衫更是不能尽数。

    光是照管公主奁箱的侍臣宫人便有三百人之多,却一个也不带入禁城,送嫁使由昶王权充,乳母女奴亦一概不用,说是年前故去的紫簪皇后所用旧人尚有不少滞留东陆的,皆可调来差遣,态度可谓谦柔顺服。唯有那前后七八尺长的清单细细数来,与十年前紫簪公主初来时妆礼分毫不差,竟又是个皇后的品级。

    泉明至天启的数十天路途上,新嫁娘斋戒禁言,除了原先侍侯紫簪的近百名宫人内臣,及少数几名东陆宫廷女官,旁人连一面亦不能觑见。

    天享元年七月十九日,天启禁城紫宸殿,昶王与注辇公主入朝。

    时值盛夏,殿外一天一地都是炽白日光,眩目欲盲。季昶垂下视线,看着脚下丹墀,那样鲜艳以至狰狞的红色,仿佛正随着蒸腾的热气盘旋游动,预备着择人而噬。灼人的焚风轰然扑了上来,扬起他身上双肩缂金龙纹朱袍,襟袖烈烈飘拂。

    紫宸殿的宽广殿门深陷在明晃晃天光中,是一方幽邃莫测的黑。那就是他父祖先辈君临天下的帝位所在,轩敞殿堂内埋葬着他微贱无光的幼年岁月,不堪言说。季昶勾起半个淡漠的笑,轻振衣裾,一步踏进那黑暗里去,并无犹疑。

    一瞬间他眼前只是昏蒙的黑,像是谁一巴掌捂住了他的眼。渐渐眼神缓了过来,无数脸孔从深窅的暗处逐一浮出,熟悉的与不熟悉的,一张张逼近前来。这才看清了文武官员分列两侧,一道织金银雷纹与万字纹的红毡直通大殿尽头的最高处。

    季昶迈步前行,汤乾自列于武将末位听宣。

    起先身侧官员的服色是品级稍低的紫,由浓至浅,越数十列,方见着了位阶更高的青色,再向前,行列却戛然断了。前头本该是朱衣的宗室王侯与皇子,旧年里驻在京畿的总有十余位,此时却空荡荡的,不见一人,只有猩红的毡继续一路向前。狂澜淘沙,经过这八年战事,昔日枝繁叶茂的皇家,竟像是没有几个生还的了。

    青衣行列之首,一侧是五名服色高贵的陌生武将,皆是少壮之年,其中更有一名女子;另一侧只孤零零站着一个人,起先被后头的文臣们遮挡了,此时才侧转身来向季昶轻轻一揖,一身五重轻绢衣全露了出来。

    季昶心头发紧,面上却懒洋洋笑着颔首回礼。

    那人外袍四重皆是极薄的浅天青,里头实地子的浅天青色织锦亦极尽华贵,下襟堆绣着麒麟纹,血一样鲜艳的峥嵘头角,隔着外袍隐约透露出惊心的暗红色——那是清海公的纹徽。清海公方氏世袭五十三代,先祖方景风与大徵开国帝褚荆同起草莽,乃是徵朝唯一的异姓王公。历代清海公大世子皆送入宫中,与太子一同教养,可谓位高权重。

    麟泰三十二年夏,前代清海公方之翊围剿东陆中州涂林郡叛军,大世子方鉴明随侍于北陆霜还城旭王左右,时年二十,功勋无匹,是六翼将中最受倚重的一个。七月,方之翊战死,流觞、合安两郡先后陷落,方氏一族血脉几乎无存。方鉴明阵前承袭父爵,为本朝第五十三代清海公,流觞郡领主。

    季昶记得方鉴明年纪与自己大略相仿,脸容还是少年时的端方俊雅,只是唇角多了道旧刀痕,轻轻上挑半寸,像是随时含着似是而非的笑,无端端令人不敢直视。定睛再看,那眼光看似温和,深处原来肃静警醒,是久经沙场的神色了。

    季昶照规矩又走了几步,越出群臣行列,才停了下来,俯首跪拜。

    “小七儿,你回来了。”

    大殿尽头至高处的人依然是端坐着,唤出季昶的乳名。暌违十年,声音浑厚了些,依然是清凉爽净,朗如钟磬。面貌眉目均是不见的,湮没于暗影深处不可分辨,一身衮服缁黑,唯有身下帝座上的珠玉与衣袍上纯金蟠龙纹时时折出清冷的光,刺目生疼。

    “托皇兄的洪福。”季昶抬头,微微一笑。

    一切皆如季昶意料,帝旭将城西的宁王府赐与他居住,食禄三百万石,仆役七百,一应的器物早由府库司开了流水样的单子,送了过去。

    汤乾自护卫有功,擢为黄泉关副帅。八年平叛中,六翼将战功彪炳,除了方鉴明仍是王公身份以外,其余五人分任黄泉、成城、莫纥、近畿四大营与羽林军主帅,皆是扼守要冲的重臣,其副帅自然也是出众将才。

    汤乾自御前谢恩,正与季昶比肩而立,不禁对视一眼。他们皆料到汤乾自必会被调出羽林军,安插到远离京畿的职缺上,却想不到是这样高的地位。汤乾自亡父曾是黄泉关参将,得此任命,身在秋叶的寡母想来十分欣慰。

    这时候有内臣上殿禀报,注辇公主已整妆完毕,请求觐见,群臣中有不少人面露微愕。

    季昶淡淡笑道:“他们西陆人嫁女儿的规矩是这样的,到了男家,只让新郎第一眼瞧见面容,而后便弃去皂纱,向宾朋夸耀新嫁娘美貌。”

    帝旭颔首:“当年皇后与朕大婚时,亦是如此。”

    文武百官闻言全都屏了声息,看丹墀下一道如蝶人影缓步走了上来。焚风如焰,一朵朵灼红的柘榴残花横空急来,扑打在她障面的十八重皂纱上,簌簌作响。

    褚仲旭与注辇公主紫簪结缡的那七年,正是他最艰难的七年。

    大婚次日他领军出征,此后常年戎马倥偬,紫簪曾取笑他道:“刺客来得倒比你勤快多了。”但也只是取笑,并非怨言。在那之前,因刺客惊吓,她小产过一次,亦受了几回伤。她成不了叱咤三军的奇女子,却抱有那样坚执豁达的勇气——世人皆对褚仲旭寄予厚望,称他为光复王,她不肯拖累于他。

    决战将近,紫簪在王府内遭人下了慢毒,发作时受了两日三夜的苦痛折磨,去世时未足二十四岁,腹中尚有六月大的胎儿。临终前一日已认不得身边伺候的人,高热中喃喃呓语,女官俯身去听,才知道是唤着仲旭的名字,细弱低微,至死方休。

    消息送来时,仲旭在极北荒野上,天空中铅云汹涌无声,恍如万匹战马衔枚疾走。眼前茫茫雪砂尽头,便是后人传说血流漂杵的红药原战场,八年乱世的终局近在咫尺,紫簪竟等不到。他的泪流不出来,都向胸臆里倒灌进去。多年来他力挽时局,所向披靡,马蹄下踏碎过多少血肉与野心,人皆将他奉为天之骄子,然而在乖戾的命运面前,他只是一颗微渺的尘芥。厌恨的,总要强加于他;钟爱的,却永远不能留存。

    他登基,从旭王变成了帝旭,帝座旁那个属于皇后的侧位上,裹在凤纹袆衣里的只是一面灵位,各色金玉锦绣团团围簇。

    为着他,一个女子该吃的苦,紫簪都咽尽了,最终连自己的性命与婴孩亦没能保全。他所能给她的,不过是几枚永远无人动用的皇后印玺、一道冗长谥号,与史册上数百枚冰冷如铁的字。终夜披阅奏折军报时,总还会有人蹑足上前来,为他添上一件厚暖衣衫,但那永远不能是她了。

    帝旭眼看着那少女进了紫宸殿,一步步行来,虽是掩着重重皂纱不见面容,身姿却轻盈得几欲飞去。一式一样的皂纱与华贵衣裙,恍然是十七岁的紫簪新嫁,穿过荒漫岁月向他行来,纱障下红唇还噙着柔暖的笑,一如当年。

    少女并不旁顾,亦无彷徨,直向红毡尽头走去,步履轻软无声,只有皂纱纷拂如云。

    季昶眼里压抑着静静的笑,却不浮上脸来。

    弓叶与缇兰同年,身量绝似,容貌亦姣好,换上王族装扮,当真天衣无缝。

    他这个二哥自小睿智明敏,声名煊赫,登基做了皇帝亦是众望所归,仲旭断然料不到他那窝囊了多年的弟弟会在他眼皮底下戴着恭顺的假面,将一个女奴换走了他的新嫁娘。这一切,都还不过是个开场。

    在市井江湖中的庶民眼里,昶王风流自赏,年少矜贵,世上怕再没有什么不顺遂的事儿。可是站在当年比肩的四名皇子行列中,季昶却黯淡得不足为道。他不过二十一岁,却从小知道世上最凄凉难过的情境不是走投无路,亦不是众叛亲离,而是“人皆有,我独无”。

    他从来不愿伸手向人索取任何东西,因为知道多半是得不到,即使得到,也一贯是瘠薄残破的。残酷的、复仇的快乐升腾上来,是从未有过的丰盛畅快。这快乐一下子宠坏了他,从今往后,再没有别的东西能填补他心里的渊裂了。

    季昶看着那少女款款行来,仿佛看着自己一切的愿望都成了真实,着落在她那纤薄的肩上,光彩照人。

    少女原本握在胸前拢着皂纱的两手,此时缓缓松开了。那些浅墨色的纱绡袅娜如烟,逐一被气流揭了去,一层层相继坠落地面,似乎是无数透薄的蝉蜕遗落在静寂大殿中央。而她的面貌,亦一分一分清晰起来。

    她不是弓叶。

    季昶忽然觉得他似乎是刚从紫宸殿外进来,眼前昏黑,一切的情形都看不明白。太过震惊,面孔上竟还是平静无波的。

    就这一刹那,少女经过了他的身侧。她放缓了脚步,裙裾荡漾,宛若醴雨祭典那一日帕帕尔河上繁花漩流的水波。多年来听熟了的柔软声调,随着一阵轻风掠过耳畔。说的还是注辇话,极低声,道:“为了索兰……我答应过舅舅。”

    她越过了他,继续前行,几乎到了帝座脚下,才自己撩开了最后两重皂纱。

    帝旭望着少女面容,清峭眉宇间神色动摇,几乎要脱口唤出一声“紫簪”。

    眼瞳一样明亮沉重有如宝石,卷发皆是乌润妖娆,脖颈间亦悬着注辇王室的鲛人纹章坠子,多么相似的容貌神气。

    然而只恍惚了一瞬间,他又自己明白过来,紫簪已然死了。

    眼前这孩子艳丽得近乎肃杀,顾盼间全然不见紫簪的和婉温柔,纵有相似处,无非是血缘罢了。亦是极美的,只是世上再没有人如紫簪,全无尘垢。

    少女稍稍侧转回头来,仿佛在寻找着什么,依稀是当年夸父肩头上的小姑娘神情。

    汤乾自终于觉得一柄炽红的利刃飒一声穿透了他的胸臆,心中奔涌的鲜血全数滚沸起来,灼干了,涓滴不留,烧出一道贯穿肺腑的空洞。风吹过,里边的灰烬便簌然落尽,激起了疼痛。

    他徒然开了口,却唤不出她的名字。她的名字,就是他心上穿刺的那柄赤红利刃,梗阻着血流,每一次搏动,都是沉重的钝痛。

    缇兰。

    她一贯固执骄傲任性妄为,他只当她是个孩子,她恨他,大约也只是孩子气的恼恨。可是他想不到,她心底里竟已是荒芜了,如千顷赤地无声坼裂,一寸寸死去,不可挽回。她再不肯做他身边的依附,听任摆布。可悲的是,纵然恨他入骨,她仍是不能忍心一走了之,将他陷于险境。于是她向季昶说了谎,将一切罪责推到英迦大君头上,却保全了他的性命。她宁可就在他面前,将一辈子践踏毁弃,好叫他看见:你看,全是为了你。

    她不过才十五岁。

    是他用荆棘捆缚了飞鸟的羽翼,是他逼迫她踏上这一条玉石俱焚的路途——是他亲手将她送给了别人。

    少女向帝旭行过了礼,洒然转回身来,群臣惊声四起。

    如远游的水手坐在桅杆上,追忆起少年时擦肩而过的恋人,当年刻骨铭心的眉眼已模糊了,可是每想起来仍说她是世上最美的女子。就是那样绝色的容颜。

    她望着他与季昶,一双眼深寂如井,只有他看得懂其中隐藏的冷冷笑意。

    元年七月,取注辇王女珂洛尔提氏,册淑容妃。妃名缇兰,薨后珂洛尔提氏女侄。喜靡丽,日取金箔剪重蕊妆花,落瓣如吹雪。内臣争服扫地役使,竟至有贿买者。

    ——《徵书·后妃·淑容妃珂洛尔提氏》

    XVII

    天享元年本不该是三关换防的年份。然而战乱频仍,关上人马困乏,兼为着六翼将中有三名要离京赴任边关主帅,新帝登基大典后,兵部上了破例换防的折子,自然是准了。

    夏末八月,九万换防兵马麇集承稷门外,森严阵列。人马集结的那几日,天启城中酒肆生意还是热络,繁华市声底下却掩不住人心惶惶。当年叛乱起时,正是趁着黄泉、成城、莫纥三关兵马换防空隙,其中往麇关与莫纥关的六万人马更会同叛军,掉头合围帝都。人们才刚从颠沛流离中安顿下来,伤痕犹新,纵然是太平日子,这样重兵拥城的情景看在眼里,仍心有余悸。

    那日拂晓澜中时分,天色还是墨黑的,唯天际一抹淡薄曙光,灰白凄冷。城下环绕着人影旌旗,乌压压铺出数里去,却肃静无声,偶有几声马嘶,亦立即被安抚下去。

    宫中传出消息,说御驾已在往承稷门的途中,淑容妃缇兰随同在侧。

    人丛里星星点点亮起了火把,继而薪火传递,连绵如海,焰光映得通明,三营衣甲分作赭黄、靛青、黯赤三色,自成方阵。

    过了片刻,承稷门上灯火骚乱,城门两侧霍然各垂下一面五尺阔、十二尺长黑缎金蟠龙令旗来,竟是御驾到了。鼓声为号,九万兵士齐斩屈膝,山呼万岁,宏大声浪扬起滚滚尘土。

    黄泉关前列的副帅旗帜下,汤乾自扬首眺望城头。缁衣帝王身边,一剪纤细人影裹着孔雀翎的斗篷,不胜晨露清寒的模样。一旁内臣高声颂读圣旨,漫长单调的异国语句,她怕是听不明白,只得安宁伫立于雉堞前,垂下头,像是在遥遥地望他。她在城上,他在城下,眉目神情皆是模糊的。

    检阅已毕,城上鸣炮为号,三营将士川流分路,武威营取道河西往麇关,成城营往莫纥关,黄泉营绕行西北往黄泉关,各自换防。

    汤乾自上马拨转方向,随着帅旗西行而去,身后是三万人马的大队。天色灰淡,墁着层云如绵,竟不知道是何时亮起来的。

    那一整日终究还是没有放晴。一早不见太阳,仍觉得闷热,内臣们捧了大琉璃碗,将歧钺送来的藏冰往内宫各殿穿梭分送。

    到了午后,天色已昏暗如夜,乱云涌流中,有青蓝电光穿刺如戟。飘风骤起,愈安宫檐下的风马铮铮乱响,四处窗门碰合,不多时,疾重的雨点便如鞭子般抽了下来。

    缇兰立于北窗前,天地漆黑,密白的雨帘一阵阵被风赶着,斜飞如瀑,远山皆没入苍茫浓云,望不见那个人的去路。

    从此后天涯迢遥,相隔瀚海,再见不着,亦不愿再见了。她退了几步,坐回了苏坊织锦的矮榻上,看着檐下如注的雨渐渐出神,不觉睡去。

    缇兰睡得极沉,再没有那些不祥的梦,只有无际无涯的黑暗拥抱过来,她心中却空旷适意,只愿一直这样陷落下去,不再醒来。

    熟睡中,她蓦然觉出什么冰凉坚硬的东西无声地贴了过来,触在脸上,散发出钢铁的腥冷。

    她猛地睁开了两眼。

    那沉重的触感还在,水珠滑落下来,钻进襟领里,她激灵一下打了个寒战。那是一只手,钢甲下的牛皮衬底都湿透了,大约是怕惊醒了她,只是久久停留在她面颊上。夜已深重,灯烛不知何时被风扑灭了,外头雨还是湍急的。眼前人单膝跪在她的矮榻前,整套羽林侍卫轻甲滴着水,面貌身形都遮挡了大半,但她认得。

    她坐起身来,恍在梦中,只唤了一声他的名字:“震初。”

    “跟我走。”他压低了声音,黑暗里只有一对清澈的茶色瞳仁,闪着焦灼的光。

    缇兰脸色死白,道:“我不听你的摆布。”

    “我连夜潜出营地,赶了七十里路来见你,就不打算再回去了。”他两手捧住了她的面孔,不准她转开脸去。他身上散发着夜雨的寒气,一丝丝渗入她肌肤底下,叫她周身起了寒栗,是愤怒,是哀伤,或是欣喜,她分辨不清。

    “跟我走。”他急切地重复道。

    “你的母亲怎么办?”她茫然地问。

    汤乾自毫无犹疑:“我安排了人护送你到云墨镇,即刻出海。我到秋叶去接了母亲,就上霍北港去,乘船南下与你会合。到了海上,就再没有人拦得住我们了。”

    “季昶呢?”

    他摇头:“他是个大人了。”

    “那你的官位呢?”

    “不要了,全都不要了。”他忽地微笑起来,“我带你走,我们去做海贼。”

    她愣怔地看着他,过了许久,才逐渐明白过来似的,摇着头,用力将他的双手推开。

    “太迟了,震初。”她说着,丰厚的鬈发散落下来,遮盖了她的面孔。

    “缇兰……”他几乎惊惶起来,重又抓住她的肩,低头凝视着她。

    “皇妃与将军漏夜出奔,于两国而言皆是可怕的耻辱,若是皇帝和英迦舅舅不肯甘休,再起战端呢?万一追缉的文书人马抢先抵达秋叶,羁押了你的母亲呢?”缇兰骤然扬起眼来。那眼光沉重灼热,像是铺天盖地的野火燃到终尽时那一瞬不可直视的炽烈。

    “一切总可以设法。”他声音嘶哑,神色却已动摇了。

    “震初,你付不起这代价。这些事情若成了真,你是一定会后悔的。”她亦微笑起来,眼里明厉迫人的光渐渐冷下去了,“但你是个明白人,你不会责怪我,只会恨你自己,恨一辈子。”

    他望着她。白亮电火点燃了他的瞳仁,只是一瞬间,又熄灭了。

    “太迟了。”缇兰静静摇头,“你回大营去吧……趁着天还没亮。”

    年轻的武士猛然将她整个人揽紧了。那样凶狠的气力,几乎要将她节节捏碎,碾为齑粉,再和着自己的血肉塑出一个新的缇兰来。他的甲胄钢鳞边缘如无数粗钝的刀,湿而冷,将痛楚深深刻入她的肌肤,她沉默地忍受着。这痛楚是他给她的印记,深至骨髓,永世不能抹除。

    霹雳裂响,隆隆滚过屋脊。缇兰合上眼睛,仿佛看见万千世界倾屺崩毁,星辰焚烧成灰,随着无休无止的雨瀑冲刷而下,黑暗中卷挟着火花,落向永不见底的地渊。

    这一夜雷声轰鸣。可是一切燃烧过的,终归都要熄灭。

    次日缇兰醒来时,已是个明晃晃的清朗天气。若不是窗扉敞开,残叶遍地,她几乎要疑心昨夜的疾风暴雨是否真的曾经来过。

    天享二年新春,帝旭降旨命天下寻访皇亲贵胄。

    春末时节,百雁郡守上折,称寻访到了*陵帝姬与驸马都尉。*陵帝姬褚琳琅乃是昶王的同母姊,乳名“牡丹”,当年在封地夏宫被乱军卷走时,年仅十三。

    初见*陵帝姬时,缇兰心中一凛,手里一盏茶打翻在地。她忆起两年前那个纠缠不去的噩梦。梦中那个长箭贯心、坠落高城的人,面孔仍历历在目,原来就是眼前这言笑晏婉的清丽女子。

    犹疑数日,终于还是遣可靠的人给季昶送了信去,却一直未曾收到回音。缇兰自己亦明白,那样支离破碎的画面,不知是何时、何地,无从阻拦。命运诡谲,疑阵重重,倘若挣脱不开,又何必提早揭开终局的幕布,徒然毁坏了眼下的平和日子?

    自天享二年八月至次年新春,因坠马、难产与反逆,六翼将中已有半数死于非命,帝旭早年平叛时追随身边的大将,只余下寥寥三人而已。

    天享三年闰二月初四,清海公方鉴明急病心痛而死。赐国姓。柔德安众曰靖,刚克为伐曰翼,因追谥靖翼王。

    六月,莫纥营主帅顾大成因放纵部下劫掠,为游侠击杀。

    七月,黄泉营主帅苏鸣接到旨意,令他返回京畿,接任方鉴明的镇远使职位,黄泉关军务暂由副帅汤乾自领替。他是六翼将中存活的最后一人了。

    天享三年十月三十,*陵帝姬毒害帝旭未遂脱逃。为羽林军追赶至外城角楼,身中两箭,自拔了穿胸的箭镞,从五丈高的角楼一仰而下,跌死在繁丽的永乐大道上。死前自述是汾阳郡王庶女,亦是*陵帝姬与昶王的表姊妹,声色俱厉,城下庶民皆听得明白。汾阳郡王聂敬汶当年随褚奉仪反乱,事败灭族,此女便仗着面貌肖似,冒充帝姬入宫,伺机复仇。

    民间哗然,有流言说那*陵帝姬本是真的,为了要扶助昶王篡位,亲身前往毒杀帝旭,却失了风。为求保全昶王,不惜诡称是汾阳郡王庶女,坠城而死。这流言,世人多当笑话看待,这位昶王的浮浪短志,即便在民间亦是有名的。

    隔了几日,内苑里开了初冬第一枝小寒梅,昶王领头嚷嚷着要夜张灯烛,赏花煮酒。那夜缇兰亦在,见他饮得很急,醉眼蒙眬,可那目光最深处仍掩着一点清明的寒霜。

    次年四月十一,镇远使苏鸣出使殇州,六月中旬方有了回报——使团未出国境便遇到黄沙风,在居兹和都穆阑之间的大漠中失去了形迹。

    苏鸣失踪的消息传来,当夜帝旭宿在愈安宫。将眠未眠那一瞬恍惚之间,他握着缇兰的腰,喃喃说了声“紫簪”,便睡熟了。

    缇兰轻轻支起身子越过他,挪开绢纸罩子要吹熄灯盏,那一瞬间红暖烛光下,依稀看见帝旭眼睫间有湿润的光。

    自麟泰二十七年至今,不过十二年,褚仲旭与六翼将的乱世传奇结束,曲终人散。那段纵马如风的岁月被后人编成演义,在市集酒肆传唱多年,弦歌齐喑、繁华落尽的最末一折,演义本子上题名写得分明:自断六翼。

    缇兰总以为宫中岁月漫长,可是四季轮转,那么多日子川流而来,亦川流而去,留不下痕迹。

    她极少遇见凤庭总管方诸。此人虽是内臣,却深居简出,除了帝旭居住的金城宫,并不往旁的地方走动。也难怪,他原本的那个身份已然在史册上死去了,定了谥号,灵位供奉在宗祠,他却换过一身衣裳,在暗影里宁静地过着下半辈子。望着那张熟悉淡定的面孔,与唇角旁似笑非笑的刀痕,她总要想,这个男人究竟是抱着怎样的心思,才舍弃王侯之位,入宫侍奉呢。

    帝旭登基之初任命的黄泉、成城、莫纥、近畿四大营与羽林军主帅皆不在了,天享四年夏,原本领替职责的那些副帅都宣召入京述职,擢升了主帅,本当是次年举行的三营换防亦提前了。黄泉关主帅汤乾自二十七岁,是这几名将帅中年纪最轻的一个。

    愈安宫内的日子波澜不惊,来去皆是那些看熟了的面孔,挂心之事无非四时新装,画眉深浅。汤乾自有时一年进京两回,有时好几年不来。缇兰入宫时年纪尚幼,逐渐长成了明艳照人的女子,东陆语言亦流利,日常却总是沉默的。她养着一只西陆的三途隼,颇有年纪,已不能传递消息。女官偶然撞见她抚摸着三途隼黯淡的翎羽,素日冷淡桀骜的神情全不见了,换了怔忡的温柔。

    当日朝堂上帝旭第一眼看见淑容妃缇兰,那样震愕,册妃之后未满半月,出宫阅兵时又携她在身边,这原是皇后的地位。人都说,往后淑容妃专宠是一定的了,册后亦是指日可待。可是谁也料不到,天享九年、十四年的承稷门阅兵,帝旭再不曾亲临,淑容妃亦始终是淑容妃。

    天享十三年以降,徵朝国库仓房不足,出尽银铢换购黄金。市面金价连月疯涨,西陆金客趋利而来,黄金钜万亦随之流入东陆。天下黄金十之七八出自中州,而雷云两州并无矿脉,到了天享十四年夏季,大徵国库内连金锭亦已无处堆放,西陆诸国市面流通的金铢却几告罄尽。

    司库监上奏折请求扩建库房,帝旭略扫一眼,御笔朱批,今后十年赋税全免,命将国库一半财货取出用于修建各地堤坝与义仓,司库监主事当朝昏厥。帝旭笑道:“小家子气。有进无出,守财奴耳。”史书上提起帝旭末年的狂悖无理,总少不了这段事迹。

    西陆诸国乘机大量购回黄金,谁知仅七月下半月中,徵朝国库内流出的黄金已占去东陆流通的三分之一。金价很快跌破早年五十两银兑一两金的平价,依然一路暴落。西陆诸国刚刚吃回库内的黄金转眼价值骤降,生生失去了小半财殖,民心浮动,滞留东陆与瀚州的金客无力偿还债务,自杀者众多。

    那年冬狩后,帝旭新册了一名淳容妃方氏,别号“斛珠夫人”,女官们传说是凤庭总管方诸的养女,武将出身,一直当作男孩儿养育的,亦时常男装随驾伺候。缇兰见过淳容妃数面,娟丽中自有英气勃发,是不可多得的美人。

    次年立春前,西陆各国使臣麇集瀚州,收取破产自杀的西陆金客骨骸,抚恤遗族,而后由黄泉关派军护送前往帝都。

    那年正月十四,立春夜宴,珍味杂陈,乐舞麇集。尼华罗、南毗、注辇、锡甫、央吉塔、吐火鲁、迦满七国使臣均应邀而来,齐聚钧雷宫正殿。使团首领乃是注辇王太子索兰,缇兰破格列席,姐弟暌违十五年,索兰已是二十四岁的青年了。

    十五年正月十四,地方进献鲛人。帝旭以示夷使,诸夷咸表羡服。遂结立春之盟,约世代永好,不举兵燹。

    ——《徵书·本纪·帝旭》

    XVIII

    索兰焦躁地往复踱步,如在囚牢。

    这愈安宫的小阁内,一切布置皆是注辇式样,舒适懒散。缇兰遣走了当值的宫人,自己捧了一碟金丝糖胡桃进来。

    索兰猛然转回头来,道:“王姊,你不该嫁给他。早知道你是要嫁给这样一个疯皇帝,我就不让你来了!”

    缇兰微微一笑,道:“你就不让又如何?我来东陆的时候,你才九岁。”说着便把糖胡桃递到索兰手里,“给,你最喜欢的。”

    索兰气得也笑起来,轻轻挡开碟子,道:“王姊,我早不是小孩儿了。”

    她扬起眼睫看索兰:“是呵,你都这么高了。”神情飞扬温柔,还像是当年盲眼的小公主。索兰忽然一阵心酸,伸手接过碟子搁到一旁,抓住她清瘦的手,孩子般笨拙说道:“王姊,当年是你抱着我逃命,如今换我来救你出去。”

    缇兰一怔。

    索兰一口气道:“这个疯皇帝多活几年,西陆诸国都要被掏空了,我们这次往东陆来,就是已经有了打算,见一见褚季昶。先前我们遣了人与他秘会,他已经应承,登基后由徵朝国库吃回黄金。褚季昶也是早存了一份心,人马调派都是现成的,近畿营副帅是他的人,到时候把主帅打发了,用近畿营压制住羽林军,天启便拿下了七分。原本他还与北方蛮子的左菩敦王议好了,叫他们开春佯攻黄泉关,绊住整个瀚州的兵力,可是那左菩敦王前月被杀,这算盘也就落空了。一旦事起,他会下令黄泉营分兵南渡,打着勤王的幌子,到了京畿,便可压制成城营与莫纥营。”

    缇兰静静听到这一节,摇头打断他道:“黄泉关的兵马不会来。要是北面蛮族骑兵真有入关袭扰百姓的危险,震初绝不会离开黄泉关半步。”

    索兰不以为意地轻笑:“汤乾自不是心地慈柔的人,别说褚季昶的命令他不会不从,只要王姊你还在天启,他亦不会不来。”

    缇兰鸦翅样浓黑的长发上笼着灯烛的光,那样静,像是乌檀木刻出来的波浪,披了一背。沉默许久,终于开口道:“若他是那样放得下的人,我也不必煎熬这十五年了。”

    索兰叹息道:“王姊,你不必担忧这些。真到了那个时候,我必然要褚季昶遣人来护卫你,万无一失。”

    “什么时候?”

    “二月初一,褚季昶送龙尾神归浩瀚海,方才席上王姊也听说的。京中叛乱,他要避开这个风头,往海上去最好。”

    缇兰淡笑。季昶就是这样的考究,行了篡位的实,却不愿意担这个名,他喜欢一切轩敞堂皇,不容半点瑕疵,至少看起来须得如此。她想起十五年前船队航入泉明港时,他俯瞰舷下人头蠕蠕,眼里神光是明敏冷锐的。倘若没有帝旭,褚季昶未尝做不成一个好皇帝。多年前,在她父王寝殿内没能挥出去的那一拳,此刻重新积蓄了力量,要将桎梏着他熊熊野心的枷锁砸得粉碎了。

    他必还记得她八岁时那个噩梦——他总有一日会死在海上。然而缇兰也知道,以季昶的性子,决不肯放过这一线时机。与其全盘皆输,不如放手一搏。为着攫取他自小渴望的东西,纵使早知道了是怎样破败的终局,这条路他也还是会走下去。

    索兰接着道:“我们注辇、尼华罗与吐火鲁的使臣均与他同去,一是避嫌,二是仔细着他翻脸无情。”

    缇兰心里突地一沉,道:“你不能去。”

    “我非去不可。我是王太子,却不是嫡长子,多少人在一旁等着,只要英迦舅舅一去世,便跳出来夺这个王位……倘若连身边人也觉得我是懦弱的孱头,又有谁会愿意追随我?”索兰说着,浓秀的眉头拢在一处。

    缇兰身上一阵发冷,眼前昏黑,仍竭力压低了声音喝道:“你连我的话也听不进去了?褚季昶是注定要死在海上的,指不定是哪一回就舟覆人亡,莫非你要陪着他冒险?早知如此,我当年何必救你!”她纤细的手死死箍着索兰,指甲全陷进他的皮肉里去。

    索兰轻柔而坚定地推开她,说:“王姊,我的胆气总不比褚季昶差。你在天启好好等我们回来,旁的都不必担心。”他大踏步走出小阁,下楼自去了。

    缇兰木然地站着,身上一阵阵发冷。她不是没有想过,哪怕是以自戗威胁,只要能留下索兰亦是好的。只是方才那一瞬她看清了索兰的表情——躯体里燃着旺盛而蓬勃的火焰,将整个人都照亮了,可心腔深处却是不化的坚冰。这样的年轻男子,都有着猛兽一样的慑人双瞳,有时黯淡,有时收敛,或冷锐或狂乱,却绝不会有卑屈与退缩。那炽热的是野心,冷如寒铁的是意志,不可阻挡,亦不可扭转。

    像极了季昶。

    缇兰缓缓跌坐在地,泪水终于无声淌下,她知道她是失去这个弟弟了。

    为了将龙尾神送归浩瀚海,昶王与三国使臣一行于二月初一自天启出发东去,淳容妃方氏率女官六十人同往,禁军八千人护卫。

    七日之后的拂晓,缇兰睡梦中依稀觉得有夏日灼烫的焚风一阵阵扑在脸上,又像是阳光晒得烫人。她猛然醒来,才知道那不是阳光,而是火。她起身赤足奔至窗前,见愈安宫四围已被数百名羽林军士护卫起来。开平门方向有令人胆寒的铁石巨响与砖檩崩坏之声,数万近畿营兵士拥着十数台铁角冲城战车,叫嚣喧哗。

    小阁的门忽然被人推开了,她惊跳起来,一手紧紧攥着心口,转身去看。来人是个高大壮实的虬髯军汉,万骑腰珮,周身轻甲结束妥当,奇异的是他衣甲靛蓝,竟是黄泉关的服色。她依稀觉得哪里见过,转念想起来,原是领军由瀚州护送索兰南渡的黄泉关参将,立春夜宴时在外殿末座的。那军汉在门口略略一揖道:“末将张承谦。请淑容妃安心,此处叛军是决计攻不进来的。”言辞简短,是多年行伍的习惯,语毕便匆匆离去。

    缇兰心里凉了。此人原来不是季昶派来护卫她的嫡系近畿营军官,却与卫戍禁城的羽林军是一路的。

    鼙鼓如万马奔腾,动地而来。乾宣、坤荣、久靖、定和、文成、武德、祥云、钧雷、紫宸九外殿全陷,宁泰门已破,叛军攻入后宫。仁则宫方向当风扬起了赤红色旌旗,人潮如挟卷风雷的铅云向金城宫席卷而去。

    人们的呐喊声汇集成潮,直冲霄汉,铿锵的刀剑相击声不绝于耳。人声的浪头一遍遍退却,又一遍遍越发猛烈地涌上前来,粉碎在愈安宫的红墙上。密雨般的流矢冲破窗棂,有些是除去镞头,裹了油绵的,一落地便不管不顾地烧起来。最危急时,近畿营的叛军已闯入了愈安宫东侧殿,亦即是说,季昶的人距她只有数步之遥了。然而羽林军亦不断有增援前来,很快便簇拥上来填补了被突破的缺口,一面裹着她退上小阁,一面将叛军阻隔在外。

    这是天享年间禁城中第一场白刃之战,亦是最后一场。鲜血如泉,自丹墀潺潺流淌而下,尸身淤塞御沟,惨状不逊当年仪王叛乱破城,屠戮宗室的情形。整整两日厮杀,单在禁城内叛军便折损逾万,遍地的青璃石地上层层叠叠淤积着血,始终不能干涸。军靴在尸身之间的缝隙里踏过,脚下都是红黑的薄泥,一步一滑。

    缇兰坐困愁城,每想到索兰,她便坐立不安,时时向护卫愈安宫的羽林军士询问外边情形。那些军士一概态度恭谨,却始终推说不知时局,只是奉命行事,亦不肯放她踏出宫门一步。愈安宫墙下近千具尸首无人收拣,夜里腥风带来垂死军士的呻吟,黄绿的污水汪在血泥之上,恶臭难言。

    第四日午后,那个名叫张承谦的虬髯将军来了,只说请她挪到别处居住,旁的问题一概不答。她再三追问,他亦不肯吐露实情,一挥手,数名女官拥了上来,将她半牵半拽地搀走。

    缇兰挣扎着转回头来直视着他,一字字道:“张将军,你告诉我。”这注辇女子乌油油的头发全散乱了,盖了一脸,却遮不住疯狂而炽热的眼神,令人心惊,“那船是不是……翻了?”

    张承谦不过半个时辰前刚收到急报,未曾提防缇兰这样一问,脸上神情压抑不住,便索性默认了,道:“眼下生还的只有淳容妃一人。”

    出乎他的意料,缇兰周身颤抖,却不曾哭泣。她只是茫然地看着他,像是点了点头,苍白单弱,如同一枚纸剪的小人儿,大而无光的眼是白纸上两点淡墨,蒙蒙地洇散开来。她顺服地被女官搀了出去。

    二月十一,她暂迁进凤梧宫偏殿居住。叛乱起时淳容妃方氏远在海上,凤梧宫内无主,宫人内臣多半逃散了,只是遭了劫掠,倒还干净。张承谦指派了一百五十人昼夜轮值,说是护卫,实为软禁。

    进来伺候的宫人说,帝旭在初七日已然崩殂,临去前白刃贯身,仍斩杀了数十名叛军将兵,力竭而亡。凤廷总管方诸随侍在旁,亦亡故了。缇兰倒不意外,只是一切来得太快,她仍觉得懵懂。她戴着枷锁过了半辈子,挣开一重,又扣上一重,永无自由之日。如今这围困了她十五年的牢笼真坍塌了,四顾茫茫,她竟无处可去。

    她想起幼年时,每到盛夏,英迦舅舅总要遣人给她送冰盏来。是大块的冰,旋出琉璃一般的透薄碗盏,削下的碎冰砸成雪粉盛在里边,伴以各色珍果香蜜,在终年炎热的西陆是极稀罕的玩意。她喜欢那凉滑的冰盏,总是捧着不肯放手,可是捧得越紧,化得越快,不过一刻工夫,全溶成涓涓雪水从指缝里漏走了,刺骨寒痛。

    她的半生,不过是这样一只冰盏。父母、兄弟、挚友、恋人,所有她要挽留的人们,为着这样那样的缘由,都远离了她。每迈出一步,脚下都有无穷无尽的歧途,各往各的方向去了,到头来,每个人都孤身前行。

    缇兰在凤梧宫住到了七月,禁城内忽然喧嚷起来。淳容妃方氏自海难中生还后,随行御医诊出她怀着近两个月的身孕,只得暂留越州安胎,身体稍见起色,她便执意返回天启,此时凤驾已近京畿。

    二月至今,整整五个月间黄泉关守军按兵不动,未曾分出一人一骑进京。汤乾自不算心地良善,却也绝不会将北国重关敞开,拱手揖盗。变乱以来,宫内消息封锁得严密,天启城中都说,淑容妃缇兰在乱军中失去了踪迹。纵然他遣了人来,亦寻不到她下落。

    缇兰俯瞰着满目疮痍的帝都,暮春的熏风扬起她的妖娆长发。她早知道他是这样的人。

    外头宫人通报,张承谦将军到了。近畿营副帅符义反逆弑君,为帝旭手刃,主帅贺尧遭符义拘禁,解救出来时已伤重濒死,近几月来,张承谦俨然已是帝都中把握兵权的第一号人物。他久不来探视,缇兰心知来意大约不善,然而人为刀俎,她倒不如坦荡些。左右她已是一无所有,也就不必再存着什么畏惧了。

    张承谦亦不与她客套,略拱一拱手,道:“请即刻整理简单衣装,末将护送您上路。”

    缇兰料想着他是来取她性命的,可若是如此,自然不必整理什么衣装。她反而疑惑了:“往哪儿去?”

    “往北去。”张承谦一笑,硬朗爽快。

    张承谦走在前头,她步履匆匆跟着出了偏殿,迂回绕到宫门外,约有三两百军士在外头候着。缇兰幽闭数月,此刻日光兜头盖脸朝她泼下来,不由得微微眩晕,忙遮严了身上松石绿的丝绒斗篷。军士们簇拥着她,沿着那青璃石的宽大步道朝南行去,在霁风馆前正要折向垂华门,南面有车辇仪仗行来,逐渐近了,看得出前头一顶檐子是皇妃的品级。军士们齐齐立定了,一声令下,皆退到步道旁,单膝跪地,独剩缇兰一个凝伫原地。

    那灿烂华彩的十八抬鎏金飞角大檐子缓缓过了她的面前,忽然停了一停,侧面绯紫的缂金锦缎帘子撩起一角来。檐子内的女孩年纪极轻,不过十六七岁模样,虽是盛妆端凝,神色疲倦,仍看得出眉眼间曾有怎样飞扬的英气。她望着缇兰,只微微一笑,便放下锦帘,檐子重又向前行去。

    那是淳容妃方氏,凤廷总管方诸的养女,别号斛珠夫人。彼时她已怀胎六月,腹中的孩子在那年十月降生,命名褚惟允。褚惟允当年十一月即位,称帝允,改元景衡。淳容妃方氏进封太后,摄政二十二年。张承谦深得器重,到帝允成年亲政之时,张承谦已位至兵部尚书。

    【尾声】

    那一年黄泉关的冬天来得尤其早,十月就降了雪。

    已近日暮,天地远山皆陷入混沌,只有沉重的雪花无休无止,簌簌扑上人的脸来。三两百人的骑队顶着风雪艰难北行,在耀目欲盲的广阔雪原里只是一道蠕蠕的黑线。

    两个时辰前,远处就能隐约看见零星火光,却一直到不了近前。直走到天全黑了,才看见营前哨卫。骑队头领勒住了马,掀开雪篷,露出一张虬髯的刚毅面庞,道:“主帅呢?有访客。”

    哨卫认得是关上的参将张承谦,赶忙肃立行礼,一面偷眼觑看那另一匹马背上的人。即便裹着厚重的雪篷,仍看得出那访客身材矮小,全不是行伍之人的模样。

    营房内灯晕柔暖,书卷漫摊了一桌,若不是墙角架上悬着甲胄刀剑,几乎不像是边关守将的居所了。多少年了,那个男子还是瘦,伏在桌上,披着的裘衣已滑落了,露出肩背上清峭的线条。

    裹着雪篷的人影轻轻在身后掩上了门,踌躇着,无声无息地走上前去。桌前的男子已睡熟了,面容宁静,微黄灯光抹消了脸上峻烈的风霜痕迹,看得出少年时温雅模样。他手边搁着只青瓷酒碗,酒清如水,荡漾着奇异银光,甘冽香气幽幽向人鼻端探上来。裹着雪篷的人影探手取过酒碗细细端详,那底下还沉着什么皱缩的东西,经了浸润,舒展开小半,明透淡青,如同纱罗裁成。

    那是缬罗,烘干浸酒饮下,一朵可得一梦的奇异花朵。得不到的仍是得不到,留不住的亦无从挽留,这花朵予人短暂的三个时辰,好让人在梦里重温那些电光石火的幸福,以及今生再难得见的面容。然而,愿意为此付出昂贵代价的人却那样多。这毒药般令人成瘾的花朵,与醇酒一同,每日每夜,不知填补着多少人胸臆中深不见底的空洞。

    男子沉沉地睡着,呼吸匀净。

    缇兰脱去了雪篷,将碗中残酒一饮而尽。那澄净清凉的酒淌下去,火辣辣地割着她的嗓子,一股热流从胸口浸入四肢百骸。冰冷的手渐渐暖了,长途跋涉的倦意亦一瞬间全涌了上来。

    她静静地坐在地上,头枕着他的膝,合上眼,便陷入了深沉的睡眠。

    她梦见那年晴和的暮春天气,日光烘得人骨头发酥,她十四岁,乘着堆满洁白菡萏的大木盆,漂流在帕帕尔河上。梦里有人牵着她的手,温暖坚定,仿佛一世都不肯放开。

    纵然此刻窗外莽原暮雪,关山如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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