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蝇头小利。我朝在太祖宏武爷时以严刻酷残的方式肃贪,虽然官场惧于宏武爷的惨刑虐法,短暂廉洁;然而当今雍乐爷借“靖难”之名推翻简文帝以御极;因其内忖得位不正,进而松弛了对官场的束缚弹正,导致如今官场贪墨之风愈演愈烈,正所谓恰得其时。咱们镖局已立百年,在河南乃至大明各地都有影响力,财宝丰盈。遗憾的是成立至今未有一人进入科举,沾圣恩,食官俸。若是能出一个状元郎,那今后押镖就不必再通关要口遗赂官差,不必再俯仰洛阳府之鼻息了。所以我还是希望你弃道书之虚无,习儒书之经邦。这对你来说利大于弊,对我们而言是依托于势权,百事便宜。”
他一口气说完一大番话,揩了 揩满脸汗水,深吸了口气,欲拿起水囊时。已经有一个水囊递到他面前,不由定睛一看,发现是徐卿玄拿着水囊正一脸平静地看着他。于是他取过水囊拔掉塞子,大口大口地灌起来。
徐卿玄下了马,把剩下的四个水囊从马鞍上取下来,依次递给众人。几个人正思索着刚才他二人的对话,眼见徐卿玄走过来,勒住了马,接过水囊,拔了塞子,不由分说牛饮起来。徐卿玄依然气定神闲地登上马鞍,跟着众人。
此时,胡宾已经饮完一水囊的水,长长地吁了口气,将水囊塞住挂好,看了看徐卿玄,问道:“怎么样,考虑好了吗?”徐卿玄和声道:“孩儿恐怕是要让义父失望了。”胡宾一听,脸一沉,诧异地道:“什么!”
徐卿玄娓娓道来:“孩儿飘零世间已久,早已过惯了以天为衾枕,以地为榻床的生活;早已过惯朝诵道经,夕悟玄妙的习气;早已过惯参道于磐岩,吐纳于石室的闲云野鹤。再者,因为冲幼零落,不及过庭之训,疏于儒之礼仪,薄于儒之敬敦。正可谓所学不合于公范朝制,所湎不合于世俗之风。一旦改途,既有负于义父及诸位叔伯的期望与栽培,又于己所得不如所失,徒自空叹。所以还望义父见谅。”
胡宾一听,一脸不可理喻之色,眼含怒意。
众人也是一愣,半晌。林洎群转过头来,望着徐卿玄道:“你所说的这些我不懂,也不想阻止你。然而,当今儒家乃是正学,儒家之仁孝礼敬乃当世垂范。我们这个行当可以说朝不保夕,每个人都无故无亲,就不必过多考虑身后事。但是,你既认我们为叔伯,也算半子,且三年来授业于你,也算为师。有道是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老胡对你又有救命之恩,可谓再生父母,父母育诲儿女,儿女尽孝送终于父母乃千年祖制,万世之规。我们既是练武之人又淡于文墨,就不必讲究那么多的礼教严矩。然而一旦我们遭遇不测,横尸于野,虽说你不必为我们披麻守孝三年,但是每年的清明、中元二节烧香焚币之事总不能少吧。你仪貌非凡,我等原本看重你,想不到你如此执迷于邪门歪道,弃人伦大德。上不忠于君,下不孝于师、父,狂逆如此,何以立世!”
一番话说得大义凛然,众人相继附和道,转而满脸怒容地齐望向徐卿玄。他的这番话又传到前面一辆马车,几个骑士也回过头来对徐卿玄指指点点。徐卿玄耳朵极为灵敏,自然听到了他们对自己的指谪,不过却不以为意,目光投向地面,望着车轮吱呀吱呀地在石地上滚动前进,思索着什么。
众人见他这副模样,自度他已经理亏辞穷。罗希剑又加把火:“没错,老胡、老林说的乃是实情。我听闻修道者,要离世俗,弃家亲,抛孝敬。怎的,徐卿玄难道你要忘恩负义,自绝于世,遭人戳脊梁骨唾骂不成?”
徐卿玄拱手不急不慢地道:“义父,诸位叔伯你们有所不知,我道门的《德道经》有言:我有三宝,持而保之,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夫慈,故能勇;夫慈,以战则胜,以守则固。慈者,乃慈爱,慈孝也,此慈乃天性之慈;即父母慈爱于子,子慈孝于父母,此乃造化授于生人也。而仲尼之教亦云:人之初,性本善。亦为造化所授,儒、道二门殊途同归。凡为人父母孰不爱护于子,凡为人子孰不孝敬于父母。我道家讲求的是天性之慈,发感于心;而儒家自仲尼没而微言绝,七十子散而大义乖,其所标榜之孝慈逐渐趋于礼法之孝慈,为历代人主所倡扬,以规整区宇,然此慈孝早已失去了原先之本。所以我身虽修道,乃心不敢忘尽孝尽敬于义父、叔伯们。修道,侧重于修心,心苟不正,趋于邪,则苍穹夺其魄,阴冥销其魂,红尘噬其躯,我岂敢妄为。”
众人见他说得如此郑重其事,意少解。
葛雄斌道:“既然如此,我也不便多言。你自诩修道之人,修行者为方外须去贪去欲。那我且问你:刚才老胡讥笑我和老罗一把年纪了,满嘴尽谈狎妓淫语,对此你这个真人有何评价?”
众人一听,饶有兴趣地向徐卿玄投来询惑的目光,嘴角带着戏谑。
徐卿玄朗声道:“贪欲者,生人之有也。或贪于美色、财富,或贪于荣贵、权禄……先哲有云:烈士让千乘,贪夫争一文,人品星渊矣,然好名不殊好利。此言君子高士好名贪誉。吾道家讲求“澡身雪心,魂冰魄霜”此言真人湎静贪清。生民之肢体属委形,谓孰无欲无求,然而欲贪之能节能遏方为正道。刚才罗叔父的一番言语,使得整个车队士气高涨,精神涣发;使得二当家与三当家既意外又放心,到了昭化时,使得官差安心;官差安心则今后于我镖局更有利。所以,可谓善意正欲。”
众人听罢,大感诧异,相互对望一眼。
胡宾脸色稍和,道:“你居于我们这些喜杀好利,贪色嗜酒的人中,不怕污了你的心境?”
徐卿玄朗声道:“先哲有言:脱缠只在自心,心了屠肆酒廛,居然净土;又出世之道即在涉世之中,不必绝人以逃世;能脱俗便是奇,刻意求奇者,不为奇而为异;不合于污便是清,绝俗以求清者,不为清而为激。每览先哲之说,我深以为然。孔孟之门亦云:诚者,先正其意,如欲好好色,如欲恶恶臭。二家之言可谓大相径庭。”
众人闻此,不禁愕然。
这时,徐卿玄对面那个未发一言的骑士转过头来望看心平气和的徐卿玄,赞道:“说得好呀!想不到你十五之龄居然能有这番见解,确实比那些饱读诗书,自诩儒教巨硕的道德君子要质朴,贞明多了”。
林洎群插口道:“怎的,刘老刀,平素你在镖局内是有名的“闷葫芦”,今天你对徐卿玄一番不切实际,离经叛道的言辞有何评价?”
刘老刀白了他一眼,带着欣赏的目光望着徐卿玄续道:“当今朝廷开科取士,制考题出自四书五经,尤以朱熹对四书五经的批注为重。海内莘莘学子读书希望有朝一日能够金榜题名,升于庙堂,为民请命;读书时希望领悟圣言贤语,能够玉洁松贞,澡身浴德,锦心绣肠,砥砺节操;及第后希望能成栋梁之才,上致君为尧舜,下济民之倒悬。然而...”说到这,他顿了顿。冷笑道:“世之学子在金榜题名,升于朝列后,循于官场败俗,因缘为奸,贪残于民,谄媚于上;假借圣言贤语,欺世盗名,大伪似真,外良内险,售身于权,诳误庶黎;自诩栋梁之才,实则外托社稷大计,苍生福祉,内里植党弄权,蠹损邦国,刻民固宠,顺君之非,乱国误君!”
顿了顿,他重重地冷哼一声,续道:“所以我认为你做得对,我实在不希望你精金美玉的品德为浊世所染;以踔绝之能湮没于秽腥的官场,空遗悔恨!”
徐卿玄郑重肃穆地点了点头。
胡宾脸色大变,冷声道:“刘老刀你怎么能怂恿徐卿玄弃儒溺道,弃正择邪!他唯有习儒入仕,对他对我们才有利。难道你想毁了他一生,才甘休吗?”
罗希剑也道:“刘老刀,我知道你在入镖局之前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然而俗云: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你勤勉克己于养家,肝脑涂地于官府,供役于驿站。可你的婆娘却被白面书生勾搭走了,那个没心没肺的淫妇不仅与奸夫合谋害死了你的女儿,还串构官府诬陷于你。致使你身陷牢狱,被严刑逼供,家慈突逢噩耗,刺激之下撒手人寰,身处囹圄的你只能空自悲泣凄楚,家破人亡。若非宏武二十六年太祖爷大赦天下囚徒,你才得以出狱,几经周转来到洛阳,进入镖局。”
他吸了口气,又眯了眼刘老刀,见他默然。续道:“所以你仇恨读书人,怨怒官府。却忘了你得以从鬼门关逃过一劫,乃是皇帝天恩;你得以昭冤洗枉,乃是后补知县尽职。虽说那奸夫乃皇族远亲,至今依然逍遥法外,淫妇锦衣玉食,怒火难消。然而你能在绝地捡回一条命,已是万幸。再说了,镖局内因官贪吏恶导致背井离乡,妻离子散者又何止你一人。这一路上我们运送皇镖军饷,各地官府对我们关怀备至,客气和善,我等刑余之人能获此殊荣,又有什么不满足的。”
听闻此言,前后两车十八人,除了徐卿玄与刘老刀,一片连声称好。见此情形,刘老刀呆若木鸡,徐卿玄处之泰然。
胡宾扫了一眼徐卿玄,对众人道:“希望大伙儿帮我劝劝徐卿玄,令他回心转意,要知道将来镖局的兴盛,以及大伙的身后事还要指望于他。”
葛雄斌微笑道:“我说老胡呀,依我看来,凭借你义子这副仙人之貌,有必要十年寒窗,竞逐三甲吗?要我说呢,等咱们到了成都,给他置办一身华衣美服,带他逡巡于成都蜀王府附近。那蜀王府有郡主、县主上百人,凭他的容貌仪表还不将那些足不出户,贵胄已极的皇女们迷个五晕三道,进而招为郡马易如反掌。鉴时咱们的镖局便攀亲于皇室,今后行走五湖四海,紧直是一马平川了。不知大家意下如何?”
众人一片叫好,就连倒数第三,第四辆马车的人因听到他们的谈论,从而大声附和。
胡宾一脸欣喜,正欲劝徐卿玄顺从大伙之意。忽然,前面传来了“昭化已到的命令”。于是,众人肃容待命。
在前面引路的二当家和三当家先远远看到了夹在山岭间的一道二丈高的城墙,继而又看到了一队官差或骑马,或赶车,或牵马,朝他们迎面而来。二位当家对视一眼,心领神会,三当家从行李包里拿出一支号角,轻轻一吹,示意众人正容端肃,准备迎接官差的到来。众人得令,马队徐徐前行,朝官差而去。在离官差二丈距离时,两位当家下了马,迎上前去,其余众人也陆续下马待命。
在两批人马相距六尺时,未待二位当家行礼问好,迎面走来一个身着七品青袍官服,平头国字脸的官员,面带微笑道:“吴二当家,邓三当家一路辛苦了,本县带领县衙差仆在此恭候了。”吴二,邓三见此一惊,虽然一路上多蒙官府照抚,然而他们一直不敢托长大。于是二人连忙趋前,双膝一曲,跪拜道:“草民吴兴,草民邓宪拜见县尊,大人乃朝廷命官,百里之长,庶事劳扰。草民等岂敢受大人如此大礼。”言毕,伏俯于地,不顾地面细砂碎岩。后面众人见二位当家拜伏昭化县令,于是从前到后择地陆续下跪。
昭化令上前扶起二人,微笑道:“二位当家快快请起,诸位壮士们都起来,大热天的,不必多礼。眼下朝廷远征安南大军的十万两军饷,还得多多拜托诸位壮土不辞辛劳护送到前线军营。”后面众人闻此,一阵心潮澎湃,称谢而起,唯有徐卿玄内心不以为然。
吴兴躬身道:“县尊言重了,草民等黔首愚庸,今承蒙天子洪恩信用,得以为朝廷尽心,为国家效力,实乃我辈之大幸,运送军饷义所当为,不敢言劳。”昭化令听后先是一脸赞许,俄而正了正容道:“吴二当家,有件事本县要和你商量一下。”吴兴也肃容,躬身道:“县尊请讲,草民等洗耳恭听。”
于是昭化令道:“近时以来火轮高吐,燋金流石,本来你们可以在本县馆驿休整半天。但是成都府发来征南大将军成国公张辅大人的八百里加急文书已于今天巳时初送达县衙,公文明示:我大明天兵经过四月奋战,安南贼帅势穷兵挫,亡在旦勺。然而军中粮饷告罄,又因南蛮之地多疫瘴,致使将士染疾者日众,急需这批军饷,以济目下之困。伐蛮大计系于此,大明声威损益亦系于此。不得已,只能劳驾二位当家以及诸位义士倍道而进了。”
二位当家见他一脸诚恳,辞气慷慨。当即躬身道:“县尊对草民等推襟送抱,为国涓滴归公,草民等敢不舍身为公,捐躯报君恩!”
昭化令一脸感动地道:“多承诸位忧国奉公了,本县已具备了坐骑、清水、干粮,诸位可在此换骑装物,就可以上路。本县当致函于剑门令,请剑门县衙备席置肴迎候诸位的到来。”二人答礼。
于是,三当家邓宪回到众人面前,复述了昭化令的话。众人看到了刚才的一番情形,又听闻至剑门后可食官府酒肴,不由一阵欢欣鼓舞,俱窃赞:“主圣臣明!”唯有徐卿玄平静如水,内心与这热烈的氛围格格不入。二当家吴兴则一边与县衙差仆配合换驾车马,易坐骑,一边请昭化令查验一下军饷数额。众人也帮着忙,分水分食,一切都在井井有条地进行看。
约摸过了二柱香,所有准备已当,二位当家辞别了昭化令,众人相继跨上了马,车夫控好车。随着二位当家一声令下,车队缓缓进城,经过主城道,折而向西南出了西城门,往剑门关驰去。
时已末羊末申候初,金乌微微偏西,然而依旧炽热灼人,热浪滚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