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是未经主人家准的,歌仙兼定于是默默朝着二楼审神者的起居室走去, 心里默念着方才猫妖少女呜咽着教他的那句话。
下一出......
就唱......
“轰——”惊雷震响。
歌仙兼定还未踏上二楼, 咿咿呀呀的戏腔婉转流淌着, 听上去像随口哼唱,但是每一字每一句都捏的又准又亮,奇异地穿过雷声雨声, 仿佛锋利的柳叶刀,在黑压压的天地间轻巧地一刀劈开一道明丽的裂缝。
“怕流水年华春去渺.....”
转弯。
“......一样心情别样娇。”
踏上最后一段楼梯。
“不是我苦苦寻烦恼, 如意珠儿手未操”
歌仙兼定垂眸转出木质楼梯。
“仔细观瞧, 仔细选挑。锁麟囊上彩云......”
这家的一期一振正一手托着茶盘直直站在门边,青年军装整齐, 垂着眼眸, 水色碎发微微落下,一边是虚掩的雕花门, 一边是磅礴的大雨, 他小心翼翼用靠门的那一只手托着茶盘,至于朝向阳台的半个身子早就被飘摇的雨淋得透湿, 深蓝制服沾了水几乎已经变成黑色。他似乎已经站了很久了, 久到在大雨中暗自出神。
“你——”歌仙兼定带着三分讶异三分不解看着这个称得上狼狈的青年。
一期一振下意识抬起头看来人, 冷漠的眼神还未散尽就挂上守礼的微笑,一瞬间怪异又可笑。
“真是抱歉,让客人见笑了。”他眨眨眼, 低了低头, 又是那个温柔如水的一期一振。
至于暗堕的那一振, 站在最后皱了皱眉,他当然看得出他不开心。这是属于一期一振的小把戏,惊涛骇浪而声色不动,微笑能应付一切。
“春秋亭外风雨暴,何处悲声破寂寥。”
屋子里还在哼唱,好像很随意,声音却悲恸。
“嗯。”歌仙兼定不想多耗,点点头算是做答,“麻烦通告一声,我们要见琅玕大人。”颇有名气的优秀审神者,叫上一声大人也是该的。
“抱歉,在下......”
“你为什么不进去。”站在最后的一期一振皱着眉,这样突兀地开口询问,打断了对方假笑的敷衍。
托着茶盘的青年愣了一愣,眼上笑意波动几下又恢复了死气沉沉的平静。
“啊......不是唱给我听的。”这样随意而完美地解释。
歌仙兼定一怔,恍然觉得对方身上突然之间生出庞大的无力和悲伤,大到快要把那个年轻人吞没。
雨瓢泼而下,门外人神色平静,门内人春秋亭已经唱了大半。
“各位请回吧,主暂时不想见客。”
“是绿野小姐要我们来的。”
“抱歉......”
“一期说错了。”三日月宗近笑眯眯地开口,打断对方温温吞吞的歉意,“绿野小姐没有叫我们来,她只说了让歌仙上来。”
“我......”歌仙兼定想说什么。
“是我们太心急了,就这么跟着上来了,真是失礼了。”三日月宗近也挂起温吞的笑意。
对方偏了偏头,眼光向下穿过雨幕,看向庭院中央压切长谷部开始护着猫妖少女往廊下躲,女孩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几乎要站不住。
也许不是坏事。
一期一振沉默着,脸上神色未变,低头看自己手上的茶盘。
三日月宗近见对方看向庭中的动作,于是仍旧慢悠悠开口,说了一句不相关的话,“茶见了雨水味道可就变了。”
“还真是......要下楼为主君换一盏茶了。”一期一振笑了笑,顺着往下说,瞥了歌仙兼定一眼就托着茶盘穿过走廊,鞋子踏在薄薄的积水上发出清脆而有规律的声音,渐渐远去。
“......”
歌仙兼定于是向着雕花的木门走去,站在最后的一期一振见状想要跟上去,却被三日月宗近一把拉住。“我们不去......或许更好。”
歌仙兼定轻轻推开门,门里光线昏暗,屋外青黑的天色从窗前露进一抹,这时候倒成了屋子里最亮的光源,他眯了眯眼睛向那里看去。
是个不算高大的身影,背向门,松垮的戏服随意搭在瘦削肩头,长发未束,粉白衣裳,正对着窗子在唱,那人手上捏着花,脚下步步生莲,更遑提戏腔咿咿呀呀,唱的正是薛湘灵出嫁途中避了那场雨,赠出锁麟囊。
不是唱给我听的。
歌仙兼定突然想起一期一振半个身子湿透,微笑着声音却比雨水还凉说出的这句话。可他这时候却偏是觉得这戏似乎真是唱给谁听的。
琅玕对着窗外黑压压的天和磅礴大雨,口中随意哼唱,锁麟囊他早就烂熟于心,却是一年只唱一次的。每年的今天。他双唇开开合合,甚至不用思考就能唱出来,这一段西皮流水唱的正是赠锁麟囊。
恍然间时光回溯。
那时候他刚做了审神者,刚脱离了现世的种种痛苦不堪,每一日就算是辛苦也开开心心,他留了戏园子里的瘾,兴致来了就将戏服往肩上一搭,独自一人在屋子里对着窗外景色哼上两曲,能听他唱的除了被歌仙养的白白胖胖的春奈就是歌仙自己了。
那一天是什么天儿来着?
似乎是个大晴天,新雪初霁的午后,是他抵达本丸的第一个冬天,尚且只有歌仙陪着他。他那天心情好得很,独自站在窗前唱流水年华春去渺,小小的春奈像个包子,梳着团子头坐在一边的软垫上,仰着小脸眨巴着眼看他唱曲儿。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他不用回头就知道是歌仙在看,歌仙没有开口,于是他也不停,直欢欢喜喜唱到薛家大小姐上了轿子了,哭哭啼啼半分都没唱出来,才停下口回身去看门前人。
“怎么样?三十六歌仙?”他正是少年得意的时候,韶光轻贱随手抛,也不觉得唱不出悲情来有什么大不了,仍旧挑起眉梢戏谑地问风雅的付丧神,身后是满院子积雪和泛黄暖阳。
然后歌仙是怎么答的来着?
是说了好,还是说了不好?
似乎都没有。
啊,想起来了。
“主,下一出唱出塞?”歌仙笑眯眯地不答话,反而心情颇好地要点牌子。
“那可不行!”他挑挑眉,一边拆下头面一边应,歌仙兼定偏爱那些久远风雅的故事,于是一遍又一遍地要听汉朝少女背井离乡的心事。
“这一仗打完了得唱个喜庆的庆祝一下!”他不高兴地翻了个白眼,对歌仙百年不变的品味很是不满,“你说是不是啊春奈~”说着抱起地上乐呵呵的春奈举高了轻巧地转了几圈,衣袍翻飞间小孩子被逗得咯咯直笑。
歌仙兼定就含笑看着光芒中央的少年人衣袍翻飞,小丫头举着双手开心地跟着傻乐,直到团子做出晕晕乎乎的表情了才急忙开口叫人停下来。
“唱天女散花怎么样?!”他双眼亮晶晶的,额上也是晶莹的薄汗,花旦外衣已落,胸膛起伏间露出内里深蓝的衣袍,搂住春奈回头看,眼角忍不住瞥向门前人胸上的牡丹,兴致勃勃地提议。
“好啊,”歌仙兼定好脾气地点了点头,“全听主的。”
———— ————
“您......”歌仙兼定站在门内,嗓子干涩,顿了顿,终于开口,“下一出......唱出塞吗?”
熟悉的声音穿过时光里滂沱的大雨,穿过战场上的刀光。
七十年前的琅玕挑起眉梢笑着回头看。
七十年后的琅玕站在窗前,突然间泪流满面。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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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是今天来......
偏偏是今天来,偏偏是你来......
绿野春奈厚重的棉衣吸饱了水,变得冰冷而笨重,整个人如坠冰窖,雨水和泪水混着淌成小溪。猫妖少女放开了所有的束缚和枷锁,头一次放任自己沉进回忆,如同潜水者即将失去最后一丝生机了还不舍得离开虚幻美丽的海底。
绿野春奈第一次见歌仙兼定的时候才刚能稳稳地把耳朵藏起来。
那时候本丸里就三个人,歌仙出阵的闲暇就拎着她教弹琴写字,她总也不好好学,团子一样窝在歌仙身前悄悄去嗅牡丹香气,然后被弹一下脑门才回过神来。
属于哥哥的那一振歌仙兼定胸前的牡丹总是与他人不同。
因为什么?
因为哥哥啊。
琅玕是一枝花呢。
她常常想,话本里说的山里修炼出人形,专门跑出来为非作歹吸人精气的妖精一定就是说琅玕那样的,而不是可爱的她这种。琅玕是牡丹花呢,又漂亮又香艳又贵气的牡丹花,那时候没有现在病歪歪的样子,也是挑挑眉眼角有霞光的年纪,还尚且能够善良到把兵荒马乱中的小猫妖捡回家。
“以后你就叫我......兄长吧~”
她记得北平城里兵荒马乱的时候,她的主人家正因为一个通敌的罪名被满门抄斩,宅子里处处见血,她被血腥气熏得头昏脑涨,又饿又累,浑浑噩噩趴在门口等死。然后猝不及防被一只手拎起来,是戏园子散场之后溜出来买果子吃的琅玕,少年模样的牡丹花拎着她晃了晃,水亮的眸子眨了眨,做出说秘密的样子轻声问“你也是妖吗?”。
“啊——是妖精啊——”可笑她一个小妖,将要死了,见着少年模样的琅玕第一眼竟然这样愣愣地想,好在讲不出人语,也只是小小地咪呜两声。然后就浑浑噩噩被抱回家了。
后来,后来琅玕自顾不暇,两个人窝在小屋子里等着死,命反正不值钱,琅玕摸摸她的脑袋轻声叹气,说可惜妹子还没好好见识过这个热热闹闹的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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