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旧微笑说道,“其实那时候,臣下对大人,都没有什么太多的感想。可自从到了华原以后,目睹西霞村一带的百姓们过的那种日子。臣下……就对大人再也没有什么好感了。”
“呵呵!”萧云鹤情不自禁的又笑了起来,“你还真是个实在人。这种话,怕是没什么人敢直接说出来。”
“大人说过了,我们是朋友。在朋友面前,伯苍从来都是实话实说不躲不藏的。”武元衡说道,“所以,昨天我并没有和大人说太多的话,因为那时候,伯苍还没有把大人当成是朋友。可今天从西霞村回来以后,臣下改变了这个看法。原来,大人就是元衡素来最为敬仰的那种人,是值得交上一个朋友地。”
萧云鹤微微的笑了一笑,举杯说道:“看来,想要跟伯苍交个朋友,还真的不是很容易呀!来,我也敬你一杯!”
“大人请!”武元衡看来酒量还不错,连喝了四杯面不改色神情自若。
二人又各自吃了一些东西,萧云鹤也算是将饥饿的肚皮稍作了一番打发,然后说道:“伯苍,在你看来,现今这大齐。最大的问题是什么?”
武元衡微微笑了一笑:“元衡一介书生,其实不敢妄谈天下大事。不过如果大人想听,臣下也愿意闲聊一般地说上一说。只不过,不知道大人是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真话如何,假话又如何?”萧云鹤有些疑惑的看向他。
武元衡一笑:“假话就是,如今这大齐。问题就出在节度使与番镇,以及吐蕃等异邦诸胡地侵略与挑衅。”
“难道不是么?”萧云鹤凝神看着武元衡,平静说道,“节度军镇,分化了大齐的兵力民力。让大齐王朝分崩离析,上下离心离德。政令不行,人心不齐,自相残害,然后又让异邦诸胡有了可乘之机。前来荼毒中原。这些,难道还不是眼下大齐最大地危机和问题所在么?”
一身白衣清爽如雪的武元衡,这时却有些狂放的呵呵大笑起来:“大人。其实你自己心知肚明,又何必拿这些说辞在臣下面前推搪?大人所说的这些,只是人人一眼皆可看清的表相。大齐最根源最本质的矛盾和问题所在,已经在汉王的心中装了许久了吧?”
萧云鹤面带微笑地看着武元衡,不置可否,接着说道:“还是说说,你的真话吧。”
不料武元衡却是微笑的摇头:“不可说、不可说。你我心中都能想,却是都不能说。”
“呵呵呵!”萧云鹤也大声笑了出来。“行!喝下这一杯,你不说,我来说。看看你我心中所想的,是不是一样!”
二人一撞杯,各自喝下一杯。萧云鹤长吸了一口气。站起身来缓缓的踱着步子,徐徐说道:“一个国家。就跟一栋房子一样。上梁不正,又兼根基不稳,安能不倒?你心中所想地,是这个么,伯苍?”
武元衡静静的跟在萧云鹤身后,这时听到他说出这两句话来,不由得心头微震,说道:“大人……不可高声妄语!”
“呵呵!”萧云鹤爽快的一笑,“今天我们说的话,出我之口,入君之耳,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有什么可怕的?我萧云鹤,对朋友从来都是坦诚相待十分信任地。伯苍难道还会将这番话传给他人去听么?”
武元衡微微一笑:“大人果然是胸襟如海,令元衡无比佩服!看来,这一次倒是臣下枉做小人了。”
萧云鹤微笑拉着武元衡,二人又坐回了酒桌边,说道:“这么说,伯苍也与我所想一致了?”
武元衡肯定的点了点头:“是。”
“是呀!”萧云鹤不由得长叹一声就拧起眉头来,“一个王朝要兴起或是要没落,肯定都是从皇权本身开始体现的。任何其他地因素,都不是主要。从天宝起,玄宗皇帝开始执政失度,大齐开始出现了若干问题,最终让安史之乱爆发。从此之后,历任的上位者,都只是在左支右绌的扑灾救火,而没有实际的建树。到如今……朝政**,更多的人只想着苟且偷安独善其身,甚至是谋国难而图私利。偏偏这种人,如今还左右着大齐的江山社稷。这不得不说,的确是一场灾难。”
武元衡的眉头也略微皱了起来,说道:“看来大人,地确是对眼下的大齐认识得非常的清楚。大人所说的上梁不正,臣下深表赞同。要想彻底的改变大齐积重难返日渐衰败地现状,就要从朝堂之上下手。像臣下这样,尽管治好一县一地,也只能医得一疮,而不能改变大齐的重病之身。我们这种人,也只能做出一些扬汤止沸地举措。要想做到釜底抽薪,只有像大人这能有能力而又居于上位的人去付出努力。”
“釜底抽薪?”萧云鹤目光闪烁的看了武元衡几眼,“我又如何能够办到?”
武元衡也是个十分精巧的人,大概听出了萧云鹤话里的意思,说道:“莫非大人以为,只有皇帝才能办到么?”
萧云鹤心头微微一震:这个武元衡,还当真是什么都敢说。他故意反问我,意思就是在强调----必须要皇帝,才能办到。他让我去釜底抽薪,莫非也就是在试探我,想知道我对那张龙椅有没有兴趣?
二人这样四目相对凝看了许久,却都没有把下面的话再接下去。只不过,他们都从对方的眼神中读出了那一层意思:只有从至高的皇权入手,才有可能彻底的改变大齐。
萧云鹤再回想了一下武元衡的话,他说自己只能扬汤止沸,究其原因,就是因为像他那种人,注定了只是辅助的臣子,哪怕再得重用,也无法真正主宰江山社稷的命运。这样一分析,武元衡话里的意思就更加清楚了:直指皇权!
不管武元衡这是在试探,还是真心献策,萧云鹤都觉得眼下谈论这个还为时过早,而且太过敏感。于是,他主动岔开话题说道:“大齐的根基,就在于万民。而如今,百姓生活困窘,朝不保夕,而且正在逐渐的对大齐失去信心。这个,是很危险的。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如果失去了百姓的支持,大齐国运堪忧。”
武元衡也聪明的不再提起上梁不正的事情,转口说道:“大人所言甚是。臣下以为,眼下大齐的当务之急,就是要重拾人心,将百姓安顿下来。而要做到这一点,不是安抚和救济就能解决的。最重要的就是要还地于民,让他们看到今后生存的希望。就像是今天大人在西霞村做的那些事情,散粮赈灾也只能解决一时之危机;还地于民永不加赋,才是真正高明而彻底的做法!说到底,我大齐的一切矛盾,最根源的问题,就是在于土地。中原历来以农为本,如果土地出了问题,其他的问题都会要纷至沓来。百姓们如果有田种有饭吃有衣穿,就会安安份份的过日子。天下,也就容易太平下来了。”
萧云鹤听得兴起,一掌拍到桌上:“说得好!伯苍高论,真是与我心中所想不谋而和!”
夜幕低垂,万家灯火。
正堂不远处外的小院凉亭里,一名女子静静的坐在那里思索着心事,却听到正堂传来一声拍桌子的声响,一下就回过了神来。
她秀眉微颦的朝正堂看了一眼,自言自语的道:“半夜三更,聊什么这么起劲?”
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身,正是与她形影不离的苏菲儿,走到她身边轻言说道:“小姐,这么晚了天气又凉,你怎么还不去睡呢?”
“菲儿。”她拉着苏菲儿的手坐到自己身边,微笑说道,“大人可是答应你了?”
“嗯!”苏菲儿略有点兴奋的点头,大眼睛扑闪扑闪的,说道,“小姐,可能过不了多久,我就要跟着大人去国都了,不能陪你了哦!”
苏菲儿口中的小姐,自然就是武琦云了。她淡淡的笑了笑,说道:“所以,我也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伤心了。虽然我们相处日短,可是情如姐妹。你这样离开了华原去了国都,我们想再见上一面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苏菲儿朝正堂看了一眼,眨着大眼睛说道:“小姐,不如……你也叫武先生答应了大人,去京兆府做官吧?这样,我们不就又可以天天见面啦?”
“你傻呀,他的事情,我哪里敢过问?”武琦云颇有几分无奈的说道,“我哥这人,认死理,脑袋里面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放着是任何人,都会欣喜如狂的,可他偏偏不屑一顾。还有,本来他对汉王是不大喜欢的,甚至还要我别和汉王相处太多。可今天却又与他相谈甚欢。男人的事情呀。我们这些女流之辈真的是很难搞懂的。”
苏菲儿又眯起了眼睛,有些怪怪地看着武琦云,低声说道:“小姐莫非仍然在生武先生的气吗?”
“我才没有!”武琦云马上否认,还有些嗔怨的瞪了苏菲儿一眼,“你别乱说!”
“还说没有!”苏菲儿用手掩着嘴吃吃的笑了起来,大眼睛里一阵光韵闪烁,“先生让你不要和汉王接触太多。看把你急的。此刻你又想去正堂和他见上一见,又怕先生责怪你吧?”
“菲儿!”武琦云又羞又急的抓住她的胳膊肘儿,“该打!”
“嘻嘻!”苏菲儿一扭身闪过,坏笑着躲闪起来。二女在凉亭里你追我逐,传出一阵嘻哈声。
正堂里。萧云鹤兴头正浓,连连和武元衡干杯。这么些日子以来,他终于找到一个可以倾心相谈地知己了,心中尤为高兴。正为难得的是,这个武元衡。眼光独到心思缜密,许多看法和观点,都与自己不谋而和。“不错!”萧云鹤喝下几杯。声音也变得豪放了许多,他说道,“均田制被破坏,百姓没了田,或者说有田也养不活人,只能去逃荒、去当流民、当兵、当贼,各种各样的问题就紧跟着出现。大齐到了天宝年间的时候,算是鼎盛。可也就是这时候。土地兼并得非常厉害起来。均田制规定的,以农民各家各户按人丁分发田亩地做法,全被破坏了。皇亲国戚和大官大将,开始或明或暗的收拢大批土地。从而使百姓们流离失所,失去了立足生存的最重要的东西。”
“与此同时。大齐的官制也开始有些乱起来,大肆分封异姓王。连国公也变得不值钱了。想当初贞观时,连长孙无忌那样地当朝第一功臣,都只封了国公。可是现在呢?稍有点功绩,皇帝就封个郡王,生怕拉拢不住人心。其他的什么检校官、员外官,更是多如牛毛,连尚书左右仆射和六部尚书这样的重要官职,都任命了多名检校官。”
“这些新封地皇亲国戚官僚将军,都是要分封土地甚至是加封食邑的。于是,土地越来越向少数人手中集中而去。可这些土地从哪里来呢?当然只能在百姓手中去抢夺!土地兼并,带来的危害是极其巨大的!当时玄宗就是忽略了这个问题,或者说已经无力改变这个现状,才使得盛极一时的大齐隐藏了祸根并不断的恶化。这些病灶日积月累,最终一发不可收拾的酿出了安史之乱来!所以,在我看来,安史之乱与其说是安碌山等一些军阀与朝廷之间的矛盾,不如说是土地兼并等其他一系列不利因素,日积月累形成地一次病症大爆发。安碌山杨国忠这些人,不过是这一场大动乱的重要因素,或者说是引子而已。”
武元衡听完萧云鹤这一番长谈,不得不连连赞叹:“大人真是目光如炬,分析得非常有道理。这么多年来,许多的人都是在憎恨安碌山等这一批不忠不义的逆徒,却很少反省到大齐本身存在的问题。大人却独辟溪径,首先从大齐本身寻找问题。这是一种了不起地思想和做法。而且,大人居然能将这其中的要害看得如此清楚,也是臣下平生第一次遇到。当真是……佩服之至!”
“哈哈,伯苍,你也别只顾着夸我。”萧云鹤大笑说道,“其实我知道,你比我看得更清楚,想得更明白,对吗?我是皇室亲王,许多地事情反而看不见也听不到。而你更能比我了解得深刻彻底。”
武元衡谦虚的笑了一笑,举杯敬萧云鹤的酒:“臣下惭愧,决没有大人想像中的那种睿智。”他的表面,依旧是那样平静,可是心中,已经在翻腾不休。他没有想到,一个曾经名声狼籍的纨绔子弟,居然能有这样的真知酌见。他所说出的那些话,分明已经不是一个普通的臣子所能看到的。他,汉王,就像是站在大齐这栋房舍之外,居高临下的细细审视,以一个旁观者的心态,冷静而又深刻的看清了所有症结所在。或许他这些话说出来,人人听了都会觉得理所当然。可是……当真天下,偏偏就没有几个人认识到了这一点!
汉王,他已经站在了一个与所有人都不同的高度么?包括……隆居九鼎的当今皇帝?!
武元衡当然想不到,萧云鹤这副纨绔子弟地皮囊里,已经装着大齐太宗皇帝的灵魂。身为皇帝,本就与天下所有人所站的高度不同,看到的想到的。都不同。当了二十多年皇帝的萧云鹤,他的眼光自然是清澈而又犀利,从来都是一针见血地看清许多旁人无法揣透的问题。老头?虽然他也是个皇帝,可他的天生资质与甘于平庸的性格,都决定了他与萧云鹤之间的差距。不止千里万里。
萧云鹤今天地这一番话,对一向矜持高傲的武元衡来说,算得上是惊讶与震撼的。之前他不过是对汉王消除了心中的一些芥蒂,也曾想试探一下他心中的真切想法。可是没有想到,这个原本旁系地亲王。胸怀中装的却是比当今天子更多。
这就好比,原本只想拨草寻蛇的武元衡,却不小心发现了一条栖身于田野地巨龙!
武元衡很清楚的知道。自己的心震撼了。这个曾经被自己鄙视甚至是唾弃的汉王,原来有这样深藏不露的雄才大略!而自己那颗骄傲的心,仿佛也在一刻被他轻易诛杀了!
武元衡略有些激动,不知道是自己心中的想法刺激了自己,还是连连喝下的酒水带来地作用。他的手,居然有些微微发抖起来。
二人接二连三的举着酒杯,全无顾忌的敞怀大饮。酒逢知己千杯少,这种感觉。不是经常都有的。有地人,或许一辈子也难得遇上这么一次。武元衡,也全然忘记了自己的矜持和骄傲,和汉王大声谈笑,有时还拍上几下桌子。抒发心中汹涌澎湃地感慨。
两个女子站在凉亭里,都朝正堂这边远远张望而来。彼此惊愕不解的对视一眼,同时说道:“聊的什么开心的事情呢?”
天将拂晓时,萧云鹤和武元衡,终于双双醉倒了。连他们自己也不清楚,自己究竟喝下了多少酒。武元衡一个书生,酒量也可以用惊人来形容了。重生以后的萧云鹤,酒量非比寻常,连李怀光和浑那样的猛汉子都不敢轻易与他拼酒,武元衡今天却舍命相陪了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