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低沉,屋内一盏油灯。叶诵坐在桌前,一手支额紧拧着眉头,面色严峻而又有些失落。旁边一人凑过身来,低声道:“太子大人,今日似乎有些心事?”“先生,这些日子以来,汉王一位将军屡屡做出那些惊人之举……似乎,不是以前的那个人了。”叶诵长叹一声,煞是有些苦闷的说道:“这一次,如此棘手的事情,居然就被他这样轻易的解决了。今日的情形你也看到了,满朝文武大臣,视他如同神明一般。叶怀光、叶晟、楚彦这些统兵大将,更是前趋后恭寸步不离,连卢杞那伙人,也对他唯唯诺诺……先生,事情,怎么会变成了这样?仿佛一夜之间,他一位将军就一飞冲天了。”被叶诵称之先生的,就是东宫左庶子、太子伴读王叔文。王叔文的表情也有些凝重,喃喃自语般的道:“的确是有些怪异。在我的印象之中,汉王只是个外鲜内糙的草包,虽然皇帝对他有些溺爱,但还谈不上在朝廷之上呼风唤雨。但从他这一次处理卢杞和叶怀光的事情来看,他简直就是处心积虑预谋许久,可以称作是城府如海,智勇超群。他的目的,绝非我们当初想像的那样,是要和太子齐心协力扳倒卢杞,而是要在卢杞和叶怀光之间左右逢源。现如今来看,他是真的办到了。往后这朝廷之中,他恐怕会要……只手遮天了。”“只手遮天?”叶诵微微一笑,似无奈,似冷漠,还有一些怒意。王叔文从来没见过叶诵这种表情,心中暗自有些惊异。叶诵顿了一顿,说道:“这一次,我算是彻底的输了一着了。本来,我一直盘算得清楚。不管他处理这件事情的结果如何,我都不会有什么损失,只会有好处。现在看来,我这个预计倒是没错,父皇也对我赞赏了一番,夸我遇事冷静老练,妥善的处理了这件朝廷大事……可是,这一点点好处,跟他一位将军收的实惠比起来,简直太微不足道了!朝廷之中,明眼人都知道,他汉王虽然没有得到任何实打实的赏赐,却是大大的赢了一笔!相比之下,我却只得了一些毫无用处的表扬和虚名,连威望都没有得到一点提高。我当初、当初怎么就没想到,亲自去办这件事情呢?”说出这句话,叶诵自己马上又感觉有些尴尬了:我当时正害怕呢,像扔山竽一样的往外丢……“他赢什么了?”王叔文不解的问,“皇帝对他只字不提,我看他应该暗底里郁闷才对。”“人心。”叶诵长叹一声,“他赢得了世上最宝贵、最有用的——人心!”与此同时,萧云鹤则和叶怀光、叶晟、楚彦以及野诗良辅等人在一起,把酒言欢。早朝的时候,已经消失了好一阵子的皇帝老头,也‘忍着巨大哀痛’,破天荒一般的主持了朝会,亲自接见了叶怀光,对他进行了一番大肆的褒奖。同时,对‘胸怀如海’的卢杞,也表扬了一番,号召满朝臣工向二人学习,一切以国事为重,齐心协力辅助朝廷。下了朝会之后,又暗底里将萧云鹤叫去,私下赞赏了好一阵。萧云鹤这一回,无疑是给朝廷立下了大功。但这份功劳,皇帝是无法公然赏赐的。不过萧云鹤全不在乎一些金银绸缎了。现在,叶怀光跟自己变成了铁哥们一般,言听计从;卢杞被惊吓了一回而且落了把柄在萧云鹤手中,再也不敢在萧云鹤面前颐指气使,收敛了许多。而且打从今日起,至少在收复长安之前,朔方军统帅叶怀光,将正式入主中书省,以中书令的身份参预议事。虽然这些年来,中书省的长官中书令和门下省的侍中,直权远远比不上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宰相,但叶怀光这样手握兵权而且有功劳垫底的中书令,也是能够说得上几句话的。而且,叶怀光好似天生就是卢杞这种人的克星,卢杞见了他,没来由的就是底气不足。这也许就应了那句‘奸人自有恶人磨’吧。这也就意味着,卢杞在朝堂之上一手遮天的格局,彻底被打破了,换成了卢杞、叶怀光两派人马针锋相对。而这两派人当中,叶怀光对萧云鹤,虽说还谈不上‘唯马首是瞻’,但至少遇事会听取萧云鹤的意见行事。而卢杞已经深知了萧云鹤的手段,对这个辅政亲王和大元帅,从此深深忌惮,而且是又爱又恨。至少,不敢再公然直接跟萧云鹤作对。而且与他一党的那些臣僚,都亲眼见识过萧云鹤将卢杞治得手足无措的样子,心中的天平,也暗自发生了偏转。这一阵营之中,也在发生一些微妙的变化,不少人心中暗自盘算:是不是该换个门庭了?王叔文的推断,不无道理。打从今天起,朝堂之上最有影响力的,既不是卢杞,也不是叶怀光……而是换成了一个横空出世的汉王一位将军!坐在桌上喝酒的楚彦,现在总算是明白叶晟当初那句话的意思了。他说‘起风了,天色将变’。原来叶晟这个心思缜密的老鬼,早早就预料到了眼前的情景。朝廷之上风向大变,汉王一位将军一枝独秀,两派臣党都有沦入他掌握的趋势。楚彦不禁多看了萧云鹤几眼,心中暗自一叹:看来我当初的那一点点直觉,还是有道理的。我留下了青骓马不杀,好歹是在汉王那里,留下了一丝好印象……谁还会像我当初一样的那样小看他呢?汉王,一夜之间就变成了这样,真是一个费解之谜!叶怀光今天终于见到了皇帝,得了无数金银赏赐和好言褒奖,心中好不高兴,满面红光的摇着酒坛道:“老蒜头,来来来,我们今天不内讧了,一起跟汉王拼了!”“老蒜头?”萧云鹤哈哈大笑:“原来良器还有这么一个外号!”叶晟也呵呵的笑道:“都是这铁猪给我起的怪名。他妒忌我这一把长须美髯,却又说我这胡子长得像蒜头!”“哈哈哈,原来叶大帅是铁猪!”众人一阵爆笑!“是啊,他浑身上下就如同铁板一般,又只爱吃猪肉么!”叶晟落井下石。叶怀光郁闷的叫道:“老蒜头,都说了今天不内讧了!昨天我在汉王手上狠栽了一回,居然被他灌醉。今天你可要帮我,一起讨回这个公道!”“我酒量不行,你还是找楚彦吧。”叶晟慌忙朝一旁闪躲。楚彦却是大咧咧的挤了上来:“好,叶大帅,我跟你一起上!”“哟,人多欺负人少!”野诗良辅也撞了过来,“大人别慌,俺来助你!”气氛斗然热烈起来,萧云鹤哈哈大笑道:“好!废话少说,大家先喝干这一坛!”“干!”瓶瓶瓮瓮撞到一起,就如同一首和谐的打击乐。酒过三巡,萧云鹤按住话头,当众说道:“休整了几日,也是时候准备收复帝都、克复长安了。叶怀光,楚彦,叶晟,你们三人,是眼下朝廷最得力的大将。今日难得聚首在一起,不如就商议一下,这一仗该如何来打?”三人一听这个,都来了劲,齐齐站起身来,拱手一拜:“全凭汉王驱使!”野诗良辅一听要攻打长安了,马上也跳了起来,大声吼叫道:“杀杀杀,早该杀了朱泚那帮瘟鸟!大人就请下令吧,俺第一个提刀杀进长安,砍了朱泚那厮的鸟头!”本来变得挺严肃了的气氛,就因为野诗良辅这一顿吼叫,众人又忍不住大笑起来。萧云鹤连连摆手示意叶怀光等人坐下来,说道:“今日是好友饮酒叙话,不是军政议事,兄弟们就不必如此拘礼了。我们今天,只是稍作一下交涉讨论,明日到了朝堂之上,也好说话。”叶怀光大咧咧的说道:“如今这朝廷之上,但凡军国大事,还不是汉王大人说了算?除了大人,谁还敢在这些事情上指手划脚?俺老叶第一个不服他!”旁边叶晟和楚彦只是笑,不做声。萧云鹤笑了笑说道:“怀光,这些话,我等兄弟在一起,随便说说无妨。到了外面,还是不要随便提起的好。”叶怀光有了几分醉意,听到萧云鹤这话,心里却也清楚,降低了一些嗓门嘟嚷道:“这个我也知道。不过,老叶素来是个直性子,有话就说有屁就放。当今朝廷,除了汉王,谁来对老叶下令驱使,我也不舒坦。”“好,不说这个了。”萧云鹤岔开话题,说道:“长安方圆几十里,城池极其坚厚,高达三丈。如果是正面攻坚,那几乎是不太可能攻下的。而且眼下我们的兵力,并不雄厚,朱泚却是屯守长安以逸待劳。如果要硬打硬的去攻城,那无异于是自寻死路。众位说说,有什么计划?”叶晟神色一动,看似想要说话。但看了旁边的叶怀光一眼,欲言又止。叶怀光倒也还了解他这个老朋友,推搡了他一把说道:“老蒜头,老叶知道你足智多谋,打起仗来鬼主意最多。有什么话就说吧,爽利点。”萧云鹤也微笑道:“是啊,良器。今天这里没有外人,就不必顾忌太多了。”他清楚,叶晟和楚彦现在的官衔品轶差不多,但要比叶怀光低。如果最先开腔说话,会有抢风头的嫌疑。叶晟抚了抚灰须,呵呵笑了一声说道:“神策军上下仅有一万五千人,加上叶大帅手中的三万朔方军,总数不到五万。朱泚屯居长安后,招降纳叛收兵买马,已有五六万之众。加上长安城郭极其坚厚,的确不好正面攻坚。我倒是想,既然长安九门都不好硬攻,也唯有去直接攻打北面皇城禁苑,从那里打开突破口。皇城禁苑接连终南山,有一处极大的畋猎马场,仅有栅栏,并无城郭。我军可以潜行到此,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插入皇宫禁苑。趁敌人来不及布兵防守,以最快的速度攻入大明宫。只要攻下重玄门,就可以直接面对凌霄门、银汉门和玄武门。虽然也会有些艰难,但远比直接攻打长安九门要容易许多。玄武门!乍一听到这三个字眼,萧云鹤心中没来由的颤抖了一下,有些呆住了。旁边叶怀光和楚彦已经在连连点头说道:“良器的这个法子可行。不过,难保朱泚不会在大明宫布下兵力防守。那里曾经是左右龙武军和羽林军的屯兵之所,有现成的军营校场,是个屯兵的好地方。虽然眼下朱泚逆党没有按大齐的建制组军,但也有可能在此屯兵守备。毕竟,那里也是伪帝朱泚的宫苑。”叶晟则说道:“这一路兵马,只能充当奇兵。我军可以详攻长安九门,朱泚必定派兵来守救。待攻伐几日之后,再派出这样一支奇兵,那成功的可能性将会加大几分。”三人自顾议论,萧云鹤却是有些呆愕了。脑海里又闪现了当年的情景:当年的太极宫玄武门前,刀光剑影血横飞。自己策马绰弓,一箭飞射,叶建成应弦而倒……“大人?”叶晟疑惑的唤了一声。萧云鹤周身微微一怔,恍然回过神来,自嘲的笑了笑:“诸位见谅,饮了几杯,一时走神了……唔,良器的这个法子,我看可行。详攻九门,突袭北苑。但是诸位可能有所不知,大明宫北门禁苑,历来是天下禁区,仅皇族打猎或是祭祀之时可以进入。为防止外人偷入,设置了许多的岗哨,甚至一直延伸到了终南山上。如果要从这里偷袭进入,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朱泚没理由不利用这些现成的岗哨,加强大明宫的防备。而且大明宫的北面城墙,也同样比较坚厚,高逾三丈,厚达数丈,一面大门都要四五个人才能打开。所以,虽然会容易一点,但仍然很有难度。”“确实如此。”叶晟拧着眉头说道:“正如大人所言,要在北苑避过岗哨就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如果被发现,要强攻大明宫的城墙,跟长安九门也差不多了。我的意思是,如果能直捣皇城,远比攻打长安九门要直接、快速。就算我们攻下了长安九门,方圆数十里的长安街市坊道,朱泚处处可以设伏设卡,战斗起来极其繁琐不便。如果有办法能直接攻溃皇城,那势必事半功倍。”“想法很对路子,但应该能有更好的法子。”萧云鹤也隐入了沉思,半晌后才说道:“如今之际,只有详攻九门,再派出一支奇兵攻入北苑,直捣皇城。终南山……终南山……”萧云鹤忽然心中闪念一动,眼中迸出一抹异样神采。“大人想到了什么?”叶怀光、叶晟和楚彦异口同声的问。“哦,没什么。”萧云鹤笑了一笑,拍拍额头道:“脑海里突然闪念了一下,却又没有想清楚。兴许是喝得多了吧,有点不清楚——要不今日就议到这里吧,良器的思路可行,但还有必要完善一下。今日我们都已酒过半酣,看似也议不出什么名堂了。倒不放开怀来畅饮,有事明日再议。”“好!”众人同声赞同,又举起了酒坛撞到一起。萧云鹤却在心中暗自思忖:时隔百余年……那个地方,还会存在么?三天以后,早夭的唐安公主风光大葬。老头为他的宝贝女儿选了一处好陵寝,做足了水陆道场,才依依不舍的让女儿入土为安。文武百官军民百姓,排成了十余里的长龙,为公主送葬。叶怀光私下里多次向萧云鹤报怨:眼下这种境地,帝都沦丧钱粮吃紧,军民食不裹腹,老头还要在女儿的葬礼上大摆排场,真是令人寒心。萧云鹤只得连连劝慰,好歹让叶怀光按捺了下来。又过了几天,老头总算是缓过神来,开始亲手处理朝政了。神策军和朔方军经过这些日子的调整,也做好了随时出征的准备,一切准备就绪。无奈最近钱粮消耗巨大,军民臣工十余万张嘴要吃饭,早把叶晟带来的一些军粮吃了个干净。从山南、京畿一带公仓运来的粮食,也如同杯水车薪,根本不解决什么问题。军队里早已是二顿改作一顿,城中百姓则是又吃起了野菜熬稀饭。老头这时候才有一点后悔了……他不顾几个大臣的劝阻,将最近各地送来的一些钱财给女儿拿去做了陪葬,眼下要拿出点钱来四下买军粮,也明显的捉襟见肘。萧云鹤只在心里暗骂:糊涂虫!处事不分轻重,量体裁衣的道理都不懂,非要在这种非常时期大摆排场,谁劝也不听,刚愎自用!只知道自己死了女儿伤心,恨不能将整个江山都拿去陪葬。难怪手下的臣子对你失望。这天的早朝上,老头满副焦急束手无策,急急的问众人:该怎么办哪?要打仗了,居然没军粮也没军饷了?朝堂上安静成了一片,谁也不吱声,静静的站着。萧云鹤垂着眼睑站在一旁,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心里却是一阵冷笑,恨不能当场冲上去把老头拎下龙椅,将这个不孝子孙当众刷几个耳刮子。老头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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